《分夜钟》:平行世界的分裂与完整
分:如此相像又截然相反
当代小说中有不少孤岛叙事和精神病院叙事。格非的《春尽江南》、苏童的《黄雀记》、徐则臣的《耶路撒冷》、迟子建的《疯人院的小磨盘》、周芳的非虚构《在精神病院》等等。正常人的世界有着笃信不疑的原则,逃避或者寻找,不过是代替绝望的权宜之计,精神病院不是乌托邦,不是世外桃源,真实的精神病院充满了暴力、麻醉、呆滞和狂躁,以及什么都没有的那种空洞。病人用异常行为书写生命的回忆录,看管者怀着更深的忧惧和负罪每天活在忏悔之中。即使没有狂风暴雨,精神上的暗夜仍旧在不断吞噬青春的光亮。关闭过往,黑暗依然源源不断涌入,空空荡荡的回声里,是曾经爱过又破碎的中年渐近。
每个人都怀疑过自己的命运,仅仅是怀疑,之后就是默默接受,很少有人用一生去质疑或者反抗。浦深藏无法遗忘的罪,不断拆解时间和空间,在黑暗深处自我囚禁;喻小丽和喻小红,二十年,一个幽闭孤岛,一个放逐远方;一个心在飘零,一个身在流浪。十八岁花样年华里的欢颜化为爱的灰烬,就像湖面上那座木桥,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沉动荡。不断地走回二十年前,多少个雨夜,三个人做着相似的噩梦,携带着青春的历历伤痕,曾经那么纯真的爱和永远的孤独,反复被雨水打湿,反复淹没在生命的河底,那些逃逸和囚禁的折磨,紧贴着寺院、疯人院、渡桥,历尽劫波;有光的部分,依旧在触不到的世界边缘。文颖说起她的感怀,人生狂风暴雨,犹如默片。
小说中,院长和喻小丽两个人观看了一个纪录片。突兀,表面上与“飞越疯人院”的故事没有任何内在关联。纪录片中的刺杀者没有国籍,生病,厌世,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无法和女友结婚。这个刺客身上流动着黑白两种血液,而喻小红姐妹同样是一个人的一体两面;姐妹自幼相依为命,孤儿一样长大,无法在正常家庭生活中确认自我,刺客同样缺乏社会认同。朱文颖从眼前到历史,拉开视线,就像天际处孤鸿零落,身份危机和精神创伤构成了难以逾越的困境。在后疫情时代,人类面临更多的难题。俞小红害怕一切无常以及分离,她习惯了拥抱每一个人,这是个被母亲抛弃的敏感女孩。无常的人世里有多少是被抛弃的,就有多少是值得珍视的,浦每天和自己的影子纠缠,灵魂里大面积的暗色,爱,恨,越过琐碎时光,慢慢把曾经撕裂的一切整合成连续不断的存在,世界从巨大的虚无里浮现出来,在什么都没有的空茫里,响起晚祷的钟声。对爱的渴望和期待,最终成为永恒的信念。
夜:一片空白或什么也没有
精神病院位于城西一座湖心小岛。湖面如镜,波澜不惊,有一座木桥曲曲折折通向对岸。净空琴师住庆元寺旁边,庆元寺是座江南名寺,寺边有一片名叫莺湖的水域。在一些比较特殊的日子,城里的人会去那里求签。净空待人处世的姿态,仿佛那些古琴曲的名字,平静淡然,顺着命运,静静流淌。精神病院和寺院,这两座湖边建筑,一个混乱喧嚣,一个静寂空无。人类的特殊精神境遇中,包含着主动和被动多种选择,那个定格的雨夜和黄昏,是出逃,还是出离,多少人陷落在精神暗夜,多少人乔装打扮去寻找自由,经历了灰黑色的夜晚,如何才能够坦然面对亮烈的人世间?黑白之间,隔着暴雨的黄昏,狂风的黑夜,游荡着“一片空白”的刺客,也默立着“什么都没有听到”的船夫。夜晚模糊了生活的具象部分,只剩下一个抽象的空无,而正是这个巨大的空无隐藏着生命的诸多可能。
超越多少意义,才能够站在意义面前;沉默多久,才能够面对那一张不停怒骂之口?浦在疯人院救治他人,希望获得重生;病人的摇摆,旋转,舞蹈,伴随着漫山遍野的钟声,此起彼伏的湖水,对于众生来说,那不过是一个被隔绝的异度空间。浦和俞小红相距咫尺,对着明月照见自己的内心,在疯癫的边缘止住狂奔的脚步,留在安全的灰色里,没有暴怒,没有喘息。净空把所有的爱欲融入每一根琴弦,激越,平淡,直到那个暴风雨夜,死亡突然降临。是院长的失手,还是净空的失足,并没有什么关系,就像陆忆敏诗中所言,身临绝境的不是我,而我与身俱在。人生中许多时候,在黑夜里跋涉,不过是因为要找到那唯一的光。
个人主义有时候难免形迹可疑,因为太多局限而找不到出路。死亡使活着显得没有那么轻浮,究竟什么是超越一切的?时间?时间就是一切本身,不存在自我超越;爱呢?超越了一切的爱,于个人而言又具有怎样宏大的意义?灰色的幻影里,即使是堕入无边的黑夜,拯救也总会到来。嫉妒、欺骗、杀人、自闭,是缺席还是僭越,一面是狂风暴雨,一面是平净而空,在每一个人的心灵幕布上,二十年浓缩为一个雨夜反复放映。仿佛一种永无休止的宗教仪式,重述记忆镌刻在高墙之上,不断分裂,又不断整合。
钟:时间的隐喻和无解谜题
钟,是时间的隐喻。苏珊·桑塔格反对疾病的隐喻,认为病人是被多重隐喻的他者。福柯认为,任何社会历史事件的出现和实际影响,都离不开身体这个重要场所。疾病往往被衍生为政治修辞学对象。舞蹈,怒骂,这些焦虑症患者,人生剩下的都是过滤后的时间,单色而凝滞。某种意义上,精神病院的时间是无效的,停顿在有无之间,对于患者来说,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朱文颖在创作谈中,提到了罗斯科的画。那些灰茫的色块,模糊,带有隐约的感召,融入其中,色彩的情绪与漫漶的精神世界,没有经历他的人生,在那些色彩面前,依然会回应他内心那令人心碎的孤独。小说中两次写到墙角的向日葵,开得狂野而神秘,充满对光的渴望;多次写到天色:天色慢慢暗沉下来,到处是蓝一块灰一块的色调。整个天空的颜色并不那么和谐,仿佛随时可能再次下雨,也仿佛很快就会堕入深黑的暗夜。然而边缘部分,却是暴雨过后或者黄昏将近时惊人的亮色。
灰色的世界与隐秘的光,重叠于净空长长的衬衣,没有什么皱褶,更谈不上曲线,只是很安静地垂下来。净空走路有点芭蕾舞步的感觉,稍踮起些脚尖,挺起的后背和脖颈把他和真实的外部世界轻轻隔离开。而喻小红和俞小丽雌雄同体,半透明半幽深,悬浮着灵魂的反光。这个世界充满偏见,太多人需要反复练习如何愈合内心的创伤,从死亡中抬起头来,辨认出历尽伤害的刹那。“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刺客的回答,是如此漠然却又真诚。
有一些生命的困境,内核是关于存在意义的本质追问。作家着眼于自我与世界的隐秘关联,持续旋转的舞者,不断骂人的臆想症患者,把人生变成了只属于自己的行为艺术装置;而读者,会忍不住去追溯那些个人诡谲的命运。《分夜钟》讲述出来的故事并没有多么传奇,反倒是净空,还有和俞小红一起出逃的那两个患者,这些没有被正面书写的人生,那些沉默的灰白色身影背后拖着的长长阴影,不断地从模糊的人类概念里被提取出来。铁丝网内的精神病院不是世外桃源,不能安放负罪的心灵,浦做不到自我麻醉,很多人的生活充满悬而不决的疑问。对于浦而言,人生既不是一个谎言,也不是一个无解的谜题,他常常从自身中跳出来,审视自己,审视命运。文颖写小说,不是为了帮我们解谜,她只是想让我们用心捕获她写在纸上的爱、光亮和生命的智慧。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