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没有忘记悲伤的人谈论时间
然而,蒋方舟虽持续鞭策理智的触角奔跑在最前沿,最高处,却并未显露那种我们熟知的男性博尔赫斯们惯有的明亮傲慢。她反倒越发紧张和惶恐起来。
我却格外珍视这紧张和惶恐。因为我知道它们来自血液中最为可贵的基因:悲伤。这个很容易被理智的光辉湮没的凡人品质,在有关时间的高谈阔论中明灭隐现,却绝不退场。只有那些会为黯淡星而哭泣的诗人们,才被允许在她的笔下驰骋故事。因此,无论这些故事披着科学(幻想)的外衣,或变成一座迷人的建筑,无论它们被誉为先锋或异质,这个早已偷偷成长了的童星手握的秘密武器仍旧是:文学。
理智的天文学家(观星者)在一遍遍地模拟重逢。在这个摇摇欲坠的重逢里,她又捡拾着土崩瓦解的记忆。瘟疫下的爱情,战争中的背叛,权力和自由,疯癫与文明,从彼此相爱走到彼此隔绝,残酷剧情在地球反复上演。星际世界抽象了人间的百年孤独,宇宙的联结只剩下最后的一次注视:最古老的南十字星,看见毁灭前宇宙边缘那朵白花的初生(傅歇在教室后排深情地注视,理智观星者的心不可救药地狂跳)。我们一齐被伤感袭击,终于丢开了造物主的空谷足音。因为源于自身的心动才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在它的隐喻下,观星者回到了爱情最美好的那个瞬间。
在威尼斯重建的时间,显然是典型的博尔赫斯时间。这开宗明义的炫技姿态很快被那个焦虑的人物推到了幕后,盗梦空间的格局已经不再重要,父子的和解在碎片的记忆和想象的顿悟间达成。跳跃的时间是一叶扁舟,是灵敏的韵脚,为无情的现实撒上澎湃的诗意。小说中布满了关于它的精妙比喻,哲思四处迸发,而情感仍旧是最滚烫的部分。或许篇首的谜语可以掉个头:造就我们的不是时间,而是肉和骨。
《边境来了陌生人》可见作者把编织故事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故事裹挟着故事,漩涡一般将人类文明长河之中的典籍、传说、理念、价值,都悬置在边境小屋;同样,在故事的魅惑之下,你不知不觉被她所认下的神成功询唤,在最后时刻被那双祖先的脚印稳稳禅定,惊心动魄。
对我来说,《在海边放了一个巨大的蛋》最为惊艳,同时也颇为遗憾。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创世故事。它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气味:符合创世的法则,又让想象力轻盈滑过。普修完全不去理会智者和诗人。他不是一般性的施力者,他是沉默的实干家,用好奇心和耐心实践念头。没错,那不是额上的豪情或鼻尖下的钱财,只是一些无用但有趣的念头。他信任自己,他包容他人。他点亮智慧和诗。而做了所有这一切,他仍旧还是他自己。
普修立下要把石头变透明的第二次宏愿,注视着他的我心潮澎湃。两轮的进阶之后,这个可以自己制造痛苦的创世者形象跃然纸上,普修如此生动、可爱、独特。我开始摩拳擦掌,期待看到他由人变神的奇迹。不想戏剧性威风凛凛地到来,在透明石头的顶端看星星的普修,消失于普通行星居民的股掌之间。神界的轻松调侃,泯灭了人奋进、拼搏以及蜕变的古典进程。普修被戏谑融化了。故事杀掉了人。
也许彼时的蒋方舟,实在厌倦了人生这场“持久而顽固的幻觉”,她想要“为灵魂在现实中凿开一个小小的隧道”,去那个可靠的小世界里呆一会。
而无论如何,我们早已在这本小说集里见识了她卓越的成长,这当然不是神赐的天赋,这正是属于普修的、属于人的动人痕迹。
她是时间的玩伴,却没有忘记悲伤。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