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清这一场债务”——评钟求是长篇小说《等待呼吸》
旁若无人的两人世界因死亡降临而变成了单个人的孤单旅程。叙事者选择一条难以维系的线路图,这也是《等待呼吸》的叙述难处。
一
这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人物关系也并不纠缠。但是,你一路读下会感到非常的煎熬。当我们开始从《等待呼吸》讲述的这个具有多重意义的爱情故事直接读取其断言或结局性含义的话,就一定会践踏歪曲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布满在过程中,很可能这些细节、转折、起伏不平正是钟求是为之付出心血的时刻。可是,如果寄希望于想象一些跨文本的增补之物来体现其完整性的话,那就该轮回到阐释者发愁了。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视角发挥它的功能。
比如说,断定这是个爱情故事:一对中国青年男女在莫斯科邂逅,产生了爱。尽管那里的条件清贫,食品匮乏,物价飞涨,但爱情依然是甜蜜的。但莫斯科红场的一颗子弹击中前去探究竟的夏小松。作为事件的“子弹”打断了爱的常态发展。于是,情势急转直下,回到北京后,夏小松不治身亡,留给杜怡的是一堆债务,为偿还债务,杜怡历经人间苦难。因为小说题为《等待呼吸》,有人称这阶段为“窒息时刻”,一直到“杭州的氧气”,可称之为“复活”。
作为故事模式,《等待呼吸》自然会让我们联想到希腊神话俄耳浦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传说俄耳浦斯的音乐才华无可匹敌,他的演奏和演唱具有无穷无尽的威力,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抗拒。俄耳浦斯爱上了少女欧律狄刻并与之结婚。然而他们的幸福十分短暂,就在婚礼之后,新娘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死了。俄耳浦斯悲痛欲绝,为了爱情,他走了可怕的阴间之旅,用音乐的力量征服层层阻碍、群群鬼魂、可怕的复仇女神乃至冥王冥后,以至最后他们答应召回欧律狄刻,只有一个条件,即抵达阳世之前,他不得回头看她,但在他高兴地踏入日月之光,她还在洞窟里时,他过早地回头了,欧律狄刻从此永远消失了。
同样的悲剧,毒蛇和子弹都起到了关键作用,但阴间之旅和北京的“窒息时刻”的内容却迥然不同。人神时代的冥府苦难和杜怡在北京的赚钱还债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借着“北京的问号”:从“天问”前卫艺术展、如先生的书法纹身艺术到家教陷阱,一直到胡姐儿黑公司做事,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生活之变化和现实冰冷的一面。北京部分使得原本的爱情故事出现了一条岔路:一方面因欠债还钱之所迫,使杜怡走上了一条艰难之路,一条她从未意识感受过的黑暗之路,这条路是恰逢社会变化之因让她赶上的。这条路是如此真实而难以回避。这也是为什么在李三儿向杜怡介绍胡小姐儿那传奇般的人生之后,“杜怡从李三儿脸上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街景说:‘我现在觉得胡姐儿有点儿真实了,不太真实的倒是我自己’。”但是另一方面,问题来了,那个爱情故事何存呢?何以发展呢?
如同爱情故事的古老久远一样,爱情也是一个长期备受关注的问题,种种并不一致的说法想法不胜枚举,但有一个基本面还是不容丢弃的。正如罗杰·斯克鲁顿在其《性欲:哲学研究》中所说:“爱有一个不同于欲望的目标。爱寻求的是同伴关系,其中共同的幸福是他们共同的目标;爱在商议与交谈、礼物与信物、感情、忠诚中得到滋养。此外,爱涉及依赖。爱不是商品,不能此刻从这个提供者手里获得,彼时又从另一个提供者那里获得。爱就是获得一种对另一个个体的需要,希望能与他在一起,得到他的安慰,因此,哪里有爱,哪里也肯定有忧伤。”(《性欲:哲学研究》,[英]罗杰·斯克鲁顿/著,朱云/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62页。)这里讲的爱的基本面即是人们常说的两人间相生相伴又对立冲突的原则。现在杜怡的问题是死神已然降临,对象业已逝去,爱的问题将如何维系?对比一下古老神话,当欧律狄刻永远消失,俄耳浦斯只能孤零零地回到人世,离群索居,在色雷斯的荒野上流浪,最终被一群酒神女祭司所杀害。这再次显示了两者的不同与差别。
二
旁若无人的两人世界因死亡降临而变成了单个人的孤单旅程。叙事者选择一条难以维系的线路图,这也是《等待呼吸》的叙述难处。钟求是并不是初出茅庐或写了少量作品的作者,而是一位训练有素、知难而进的高手。此等写作的煎熬唯有亲历者自知。其中的每一步一不小心都会露出破绽。尽管虚构有其任意妄为的权力,但阅读的检验,那“仿佛”的可信度和说服力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说到底,《等待呼吸》的要旨是呼吸,而第三部“杭州的氧气”是如何回应第二部分的窒息是关键。回应得如何,我下面再论。
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一下爱与死亡的问题。因为整部《等待呼吸》的“三地”叙事,不止是因爱而起,也是因死亡起的。爱与死亡,一个充分肯定的东西和一个充分否定的东西怎么会走到一起呢?这也是文学艺术非常热衷的主题。但一般的作品涉及到的都是因失恋的绝望或者为爱而去死的故事,无论是死亡之爱和爱之死皆难出其右。浪漫主义时代诺瓦利斯的《夜颂》无疑是献给死神的轰轰烈烈的情诗,而现代主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阿纳托尔·法朗士曾对其评价道:“他身上散发出如性药香水的腐尸味。”曾写下《香水》的德国作家聚斯金德唯一的文论就是《论爱与死亡》,在这篇篇幅不长而又涉足漫长历史的论文之中,作者别具深意地比较了两种因爱而死的态度:一个克莱斯特的死亡方式(指克莱斯特临死之前寻找一个愿意和他一起共赴黄泉之路的女人),一个是年青时写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歌德晚年态度,聚斯金德写道:“毫无疑问的是,就在克莱斯特义无反顾地走在陡峭的单行道上,歌德却是为了表面的平静,仿佛是通往可解释性的逃生通道那样,容许它们披上虔诚、变形、认识论的外衣;而在克莱斯特欢天喜地、欣喜若狂或者歇斯底里的地方,歌德则是用铿锵有力的隽永语言和老年人的淡泊明智的姿态麻醉我们,以便分散克莱斯特们孜孜以求的可怕魅力:对死亡产生的性的渴望。”(《论爱与死亡》[德]帕特里克·聚斯金德/著,沈锡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57、58页。)
聚斯金德的倾向令我吃惊,不止这些,也包括他在文中例举的其他例子,诸如瓦格纳的歌剧、王尔德作品中的美女公主莎乐美,还有那神秘的享有世界声誉的老作家对年方十九的男招待的迷恋,甚至包括他所例举的现代生活中的三个例子等等。直至结尾,面对耶稣和俄耳浦斯的不同命运遭际,作者坚定地站在失败者而非成功者的一边,“俄耳浦斯的故事直至今天依然打动我们,因为这是一个铩羽而归的故事。这一试图将爱情和死亡这两种人类存在中谜一样的力量彼此和解,并且促使这两者中更蛮横的力量至少做出一次小小的妥协的妙不可言的深度终究失败了。”和耶稣无情的冷酷、疏离以及超人的感觉相比,“俄耳浦斯和我们更亲近……尽管他失败了,可恰恰是因为他的失败,完全毋庸置疑,俄耳浦斯是个更为完整的人。”(同上,第57、58页。)老实说,我被这本小书给吸引了,站在近乎疯狂之人一边,这可能与特定的审美趣味有关,但是站在失败者和更为完整的人一边,这可是和文学艺术戚戚相关的。聚斯金德让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有一种香水叫“毒药”。以至刚开始购得此书,一看薄薄87页的书售价居然38元而大呼上当的我也释怀了。
《等待呼吸》中的死亡可不是因爱而降临的。挚爱生活的杜怡在遇到夏小松一度沉浸于幸福的甜蜜之中,而勤于思考的夏小松更是在时代巨变来临之际,才更加热切地投入到马克思和哈耶克的研究之中。子弹对夏小松是一次突发事件,是意料之外的祸从天降。子弹原本和他们两人的爱毫无关系。当子弹还在天上飞的时候,“学习复杂”和“喜欢简单”的两人则充斥着幸福的情景:“现在坐在夏小松的身
旁,杜怡似乎才懂得了什么叫恋爱。原来恋爱可以相互不讲话,原来恋爱只需要一只手伸过来按在她的脑袋上,原来恋爱在一百个人中间也能悄悄地生长。”感觉到“在一起嫌时间短,分开后嫌时间慢”。于是在莫斯科的图书馆、电影院、地铁上,甚至在杜怡历史老师家中,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爱的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死亡中断了两人世界继续存活和发展的可能性。这对于一部坚持写完爱情故事的长篇小说来说,无疑是个考验。当然,这种坚持我也是读完小说之后才得知的。
三
整部小说的关键问题是两人世界变成一人世界,来来去去的情感活动变成了有去无回的单体活动。剩下的只是甜蜜的痛苦记忆,爱从此失去其现实中的对象,而生活在记忆中的现实很可能是一种幻象。对杜怡来说,唯一的现实生活就是“还债”,承担还清债务的崇高的道德使命成就的是炼狱般的实践。“罗密欧与朱丽叶”转而成了“威尼斯商人”。不止于此,杜怡在一系列的磨难中不时地还要捍卫其精神上的爱恋和纯洁性。这种故事总是说说容易,但用言词落到实处的环节总是步步艰辛。好像是在剧烈运动中身怀易碎之物,一不小心便会砸了似的。当然,我们也可以修订目的地,改变叙述的航程;比如,沿着夏小松的论文课题,继续那面向社会经济变革的思路远行;比如,还债的现实生活改变了杜怡的人生,让她变成胡姐儿之类的人物等,这样一来,眼下的《等待呼吸》也就面目全非,成了这样或那样的其他文本了。
当杜怡了清了因夏小松治病而留下的金钱债务时,或许作者和读者的共同感觉便是,故事还没有结束,一种主题还未显现的执念却折磨着对方。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开场,浪子巴萨尼奥担心的“怎样了清这一场债务”的问题仿佛依然存在。因为,除了钱债之外,还有一笔情债未了。所谓情债,就是一个人如何继续两人世界的情感?这让我联想起这几天都在流传的关于李叔同与其日本妻子淑子的故事。1918年,38岁的李叔同皈依佛门,而28岁的妻子淑子则拉着9岁的儿子,怀抱5个月的幼女准备离开中国,行前当妻子淑子悲伤地问:“泓一,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合上双眼:“爱,就是慈悲。”“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妻子淑子责问李叔同。回到日本的淑子,又被父母兄弟抛弃,隐姓埋名万分艰辛地默默生活。1996年,春山淑子在冲绳老屋谢世,享年106岁。而我们今天之所以记起他们,那是因为他们的女儿春山由子,于本月刚刚去世,死在母亲的老屋里。无疑,这又是一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而故事本身则提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爱情又当何存? (下转第11版)
(上接第6版)
这个问号,也让我们回到《等待呼吸》,于是我们来到关键的第三部分“杭州的氧气”。“2004年,我在杭州一家名叫思响吧的音像小店做店员。”我们注意到,第三部分换了一个叙事视角,作为“我”的第一人称登场。而且这个“我”,一个叫做章朗的年青人,一个无所事事、无所追求,只剩下对音乐的一点爱好的年青人,带着他所特有的轻松又不乏开朗的气息,让原先的沉重压抑的氛围为之一新,这是一次转折和契机。“茫茫人海之中,两个各残了一根手指的人在一家小店突然相遇,还说了做爱之类的话,这是相当小概率的生活插曲。”对小说而言,小概率的事件往往是未卜先知的,偶遇的巧合恰恰是命运的提示。果不其然,经过一番曲折,他们做爱了。
杜怡的怀孕造成了几个节点,章朗的不知所措和犹豫,加上经济学教授的动机论考量。值得注意的是,书写这几个节点虽篇幅不长,但在纠结的时间上则是漫长的。作者的精心布局与文本的实际旨意,现实因素和隐喻指称,当下困境和过往阴影,都彼此纠缠,相互发酵。最终,杜怡毅然绝然地“失踪”,并回夏小松的老家经营民宿,生下儿子取名为夏小纪。从此,夏小松的父母失去了儿子有了孙子;杜怡失去了爱的对象也有了落地的脚印。这看似圆满的结局,是因为“我”章朗的寻觅和在夏小松坟前思考而得出的,这有点像现实主义的落脚点靠的是浪漫之伞。
当杜怡明确地告诉章朗:“其实最主要的是,我们相互不爱”;当章朗在夏小松的坟前也终于明白了,“夏小松比我大十岁,永远停在了年轻的岁数,我比夏小松小十岁,却越活越沧桑。我又想虽然只差十岁,却像两代人。”我们终于明白了,杜怡夏小松的爱情和杜怡章郎的非爱最终演绎的是两代人的差距。叙事者的意图也渐渐地浮出了水面,而我们的阅读疑惑也随之产生,具体而言:夏小纪长大之后又当如何,他一旦知道真相又会如何?替身做得了一时,又做不了一生;代际差距那么明显,那么在杜怡和夏小纪之间会不会重演?夏小纪虽是杜怡的寄托,但他毕竟不是夏小松,也绝然不会复制成夏小松?所有这些问题,如果部分成立,原有的文本将不成立。但部分问题仍会继续在文本之内存活,它将继续质问,爱情又当何存?
四
两个多月前杭州的小说讨论会上,各位同道中人各抒己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高度肯定评价钟求是的这部小说,绝大多数的阐释我都赞同,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心思慎密,构思严谨,从一次邂逅、一颗子弹、一笔债务、一本书、一双靴子、一根断指、一首歌一路下来精心布局严丝合缝让人心生敬意。特别是有人从一双颜色各异的靴子所作的微型分析真让人叹服。我只是选择一个视角,一厢情愿地从爱情在小说中的运行轨迹作一次探讨。
讨论会上,我曾答应将发言写成文稿,期间因琐事耽搁。谁想,现在整理自己的想法,重读小说后,一些感受发生了位移。比如,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文本的指涉有没有分歧和裂痕,又比如,会上许多倾向于肯定的热烈发言,为什么又会产生歧义,包括我的发言也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难道文本也是“等待呼吸”之物吗?写作的初衷,随着文本的落地和阅读的反应,其中的摩擦、修正、潜伏和发酵所产生的囊中之物和漏网之鱼,不是一两篇评论所了却的。
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文学事件”一说在不同领域多了些议论,作为事件的文学和作为文学的事件;事件的生成性和断裂说受到重视,一些我们熟悉的字眼如“创新”、“独特性”被重提;一些我们并不熟悉的词语,如“逃逸线”、“阈限状态”、“语言的施行性”等则不断地冒泡。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一些东西等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它已然过期了。如同许多年的“新批评”“读者反映”一样,那曾经一度盛行的“叙事学”,你还没有厘清,它已变成了“后叙事学”了。我并不反对新概念与新理论,但要清楚地认识到,所有的新东西都不是天外之物。“文学事件”虽高深博杂,但其要义无非讲究从此物到彼物之间的联系和反应,为文学划了一个更大的圈,或者说是无限扩大的圆,但就具体落实而言,也不见得新到哪里去,就拿其中“阅读的操演或表演”来说,这次《等待呼吸》讨论会,不就是一次具体的实践吗?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