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新颖诗集《独处时与世界交流的方式》:像洗牌一样洗梦
写张新颖的书评大概很难。首先他本人就是一个熨帖不过的评论者,因此给他写评论总有班门弄斧的疑惧。评他作品本身也难。不是说他的文字不好,也不是风格不够鲜明;恰好相反,他追求的绝不止于言辞,而更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部分。就像风,云,水……各种元素都倏忽往来于太湖石的缝隙里,文字是中国大写意的大象无形,又有一种前代文人的洒然书卷气。说他会写文章大概是毫无疑问的,而我尤其喜欢看他的结尾:后期文章似乎越写越短,总是一下子戛然而止,教人徒然留在原地发怔,又讲不出任何不好。《易》里有艮卦,喻“止”,彖辞是“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张新颖的文章有时候就会让我想起艮卦。他的散文也好,诗也好,评论也好,都让我感觉到某种温暖的明亮,但这光明又不是大放光明的突兀,而是一种柔和的明朗。是一个中年人在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安然等待晨光熹微;再强烈一点,也不过是正午过后一个人去爬山,四野无人,阳光虽亮堂,但内心总归是有点寂寞的,像脚踩不住的那点阴影,阳光也永远照射不到。人移动到哪里,寂寞便如影随形跟到哪里。
我选择午后去爬这座山/我想我会爬到山顶/这没什么 毕竟不高//阳光强烈 不久就沁出了汗/我想悠闲一点 但一个人/脚步不由自主有点快/就这么个性格 随它吧//我走一条人少的路/走着走着疑惑起来 岔了出去/岔路却是热闹的路/碰到越来越多的人/我还站住听了一会儿道场/那念唱的声音有些吸引我/但我想 还是离开吧/七拐八绕 回到原来的路线/又清净了下来 一个人/听着自己的脚步 听着自己的喘息/山顶在望了 忽然想/就到这里吧//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加上岔路的历程应该已经到了山顶/岔路也是路历程也是历程/而且偏离一段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我就下了山/没有一点遗憾
为什么要从这首诗开始,而不从我更喜欢的《当代》《她的旅程》进入?大概因为这首诗里作者的形象最符合我对他其实有限的认知。一个孤独的攀登者,并非刻意远离人群的不合辙,但人多处总归比人少时更不容易自在一点。也不是全不喜欢热闹,但听一会也就够了,可以离开了。更出奇的是后半段。一个爬山的人,山顶在望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加上岔路的历程,应该已经到了山顶”。可是,除了这位古怪的诗人谁会这样计算里程呢?谁又肯放弃明明近在咫尺的登顶,而“没有一点遗憾”?
如果说有些人是太过熟练的抒情技艺掌握者,甚至为了效果不惜过火,那么张新颖是且只能是,停止的大师。
他的一生仿佛随时随地在练习停止,练习放弃,练习反高潮,练习从半山腰上下来,只身没入山下芸芸众生的海洋。他似乎从不为难自己,但事实上又时时刻刻在控制自己不对任何事物沉湎,时时刻刻保留从躯壳里跳出审视自己的自由。这是非常奇妙的思维平衡术,而在他若干诗歌里面,都有关于这些貌似无用之技的练习。
“我要到荒野里教书/教谁/教我自己/这样就可以任意呼吸空气/用树叶卷成圆锥形/绿色酒杯/用凉爽的拼音写柔光夜曲的信”(《旷野》)
“我向你讲述如何像洗牌一样洗梦/技巧是 攀住意识的边沿/轻逸地翻转到梦的另一面”(《洗呓》)
“即便如此 也不放弃想象和练习/在黑暗中看见一切黑暗/未必没有这样的机会 言语再次诞生”(《读穆旦》)
张新颖确实是一位天生的传道受业解惑者。在他最无意为之却又偏偏最动人的诗句里,他也一直都在学且时习之,并随时示范给周围看: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这些技艺从世俗的眼光看或不值一提,但他出入无疾又轻描淡写,这样的教习本身也是一种生之热情,一种就地即兴。
《独处时与世界交流的方式》是张新颖的第二本诗集,第一本诗集的名字叫《在词语中间》,基本收入了他之前从1988年到2017年6月以前所有诗句,却也是不算很厚的一本集子。我当时读就比较喜欢他近年的诗,但所有的诗全放在一起也有一种好处,制造出一种许多个时期叠加的影像,若干个阶段的作者同时轻声说起话来。少年,青年和中年面貌累在一起,像一些模糊破碎的沉积岩,经过风化、时光和水流冰川的搬运,偶然间荟聚一堂,杂花生树。在那本集子里我最喜欢的,是写于2017年五月的《乌鸫》:“我初以为是一群鸟呼引唱答/直到去年 发现它喜欢模仿其他鸟鸣/今年我知道 天微明的时候 就是这只/包含了很多种鸟的鸟 把我吵醒。”
《在词语中间》也正是这样一只“包含了很多种鸟的鸟”。轻柔的鸣啭声里,有跨越三十年林林总总的梦,风格,语调,也有一些一以贯之的东西。越到后期,那种天性里的柔和,关于停止之技的掌握,渐露圭角,轮廓分明起来。
现在我刚从一个全是判断句的地方逃来/你也许体会过那种铿锵有力如何/让听的人疲惫/让说的人愈发得意愈发顽固/你也就能够明白我为什么会轻微迷恋/这个夜晚柔和得有点模糊/四周随时有人进出/就叫小树林而没有特定名称的小树林/以及所有未被语言封闭的事物
这首《小树林》写于2017年五月。最末一年的两首诗,几乎是这整本诗集里最打动我心的。而到了《独处时》,翻开来第一辑就是这两首诗之后的2017年六月的创作:“2017:他和他自己默契的面积”,两本诗集因此有了一个隐秘的时间上的连结,都属于同一个文字游戏爱好者持续不断的创作。以首部诗集为标志,一个三十年来一直半地下的诗人终于浮出水面,并在第二本中,为我们呈现出更清晰完整的面貌。
我翻开它,第一首就翻到《洗呓》。再一翻,就到了《当代》。而就因为这首我才决定要不惮弄斧。虽然知道张新颖会写诗,但它依然好得超过了我的预期和想象。
我们被领进一座迷宫/后来知道 不过是因为大/而产生的错觉/……/它挺会嘲讽自己的/用它的仿古式样/它永远不可能古老/它空空荡荡 却容纳不下时间/……/它只有新 新如何维持/它只有短暂的虚幻//眼前正走过来一个人/但她并不是走向我们/她只是从这个仓惶的时代路过/她蹚过九十九条不息的长河/时间之水丰富了她又洗涤了她/明净 轻盈(《当代》)
这首诗很长,无法全文引用:而了解一个诗人最好的路径,还是完整地去读他的诗集,而非从评论里撷得片鳞只甲。唯独这首诗里的“她”引起了评者的注意:“她”是谁?和《她的旅程》里是同一个“她”吗?
在很长时间内,张新颖作为最好的王安忆研究者与评论者的声名,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对更多其他作家作品的熟知了解,包括更年轻的当代写作者。他相较于同龄的其他男性评论家,仿佛天然地就能够感知女性写作者幽微入隐的好处,并有力量用同样高度精妙的语言系统将之描摹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学生中多有以文学创作为志业者。但这里面的这位“她”一定是一个女作家吗,却也不见得。也许可以说,他是一个女性的理解者。但他又没有刻意为之的崇拜姿态,对两种性别一视同仁,只是走过他者时,步伐可能略微放慢一点,多投几眼。正因为滥觞多年的社会历史批评或其他主流文学史常见的批评方式,经常集体无意识般将女性创作者排除在正常讨论序列之外,或另设一套适用于女作家的评判机制,因此张新颖的平视目光才显得尤为珍贵:他能够理解与看到好几代女性写作者的好处,同时又并不过分地强调其性别。就连他所喜欢的男作家,在世俗价值判断体系中也多偏向阴柔,比如沈从文、汪曾祺。——那最爱的穆旦呢?则又是另一回事了。穆旦最引人注目的特质,正是火一样的热情,与其外冷内热近乎如出一辙,张新颖或许只是在穆旦的诗里辨认出属于同类的热烈与迷狂,同时又因熟读历史,看到了太多前辈知识分子的载沉载浮,或许也曾设想过所钟爱的作家在时空里的另一种结局:假如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止。但其实没有人知道。即便我们此刻穿越回过去,也同样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的是比人的意志巨大得多的怪兽,不管人是否不安,愤懑,绝望。而我们能够学习的,只是在时代的洪流里如何自处。
而张新颖就写这样的书,这样的诗。
他也是师者,但过度干预他人人生从来不是他的性格。在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火焰后,更博约的可能性便像风与水一样流动起来。就像汪天艾译的阿方斯娜,“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夜晚,暗影,生命,静默/平和,以及爱”。他不光是王安忆专家,沈从文专家,也写巴金,写胡风,写废名,写许地山。在他对评论对象的选择中,其实我们也能够看出其部分性情:“在‘五四’新文学对人的发现的潮流中,许地山发现的,除了人的价值、尊严、权力之外,还有人自身的局限,他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劝诫世人破除自我迷恋的全能观。‘无我’不仅是‘与物无贪求,与人无争持’,更重要的是人对本身的局限及其处境的清醒认识。”这也完全可以作为张新颖的夫子自道,而这种世界观,更多地流露在他的诗歌创作里。
我们经历过至为美好的事物至上的体验/我们曾经拥有脱出了时间的时间/然后 分裂成两种人//一种再也回不到日常生活那里充斥着/诸多不能忍受的东西//另一种人回归地面滞缓的时间/带着得到的安慰 他感激意外的礼物(《然后》)
诗人显然是后者,因此接受任何命运作礼物,容忍它,克化它,最后一同长成自己独特的样态。我从小爱憎过于强烈,总不自觉向往平静豁达的境界。但生活中的榜样太少。因此有这样的师长,有流水般可洗净人心的诗可读,便觉幸何之如。他在《问题》里说,“人的本性里面有坏的因素/人都在学好/坏就出不来”,又说,“人在学好就是文明”。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温和的攀登者,不疾不徐,一直朝着光亮走去,就觉得很高兴。一个永远在鸟鸣中等待天明的人。又在这过程里,不断习得独处与解世的秘奥。
人生寔难;而毕竟可以写诗。诗歌铺开沉默和跃跃欲试的言语,周围不是黑暗,是“春天的灯影”。是境遇外的梦。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