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开罗紫玫瑰》：罗曼蒂克消亡史或解剖课
小说以颇具文艺气质的书信开始，意指一种精神交流，他们使用的语词不是具体的爱恨情仇、就事论事，而是抽象的对生命本质的理解，语词漂浮激荡，彼此艰难地表达，互相辨认，言不达意，隔着层叠的介质（他人的死亡、他人的故事、阅读等）去说话。接下来的部分，由于时空的隔开，交往关系一度变得浅淡了了，但社交媒体的出现，偷窥变成另外一种亲密关系，在男教师的想象与密切注视之下，似乎再次走进了女学生的生活世界，参与了她的生活和成长。这一段漫长的二人关系，其间的理解、提防、消失、疏离、分身、想象、恢复、戛然而止的动作步骤，三三做得十分准确，像一次冷静细致的解剖课，丝丝纹理在显微镜下清晰可辨，让人震惊而又认命般臣服于人类永恒的命题，比如孤独与疏离，比如时间之不可逆转，比如情绪之中隐秘的角落与转折之蛮力。
在阅读的开始，我一直同情那个教师的角色，在这个角色设定中有很多写实的成分。一个情感敏锐的教师期望自己保持在前的姿态，设法激起学生“追赶先行者”的欲求，但生活不会总按照程序设定前行，于是这种关系会滑向平等的友谊，会导致乱序，他会把脆弱、自私、恐惧重重的自我释放出来，恢复一个软弱无能普通人的面貌。这个教师的形象还有浪漫主义的面相，他克制着自己，珍重和捍卫自我的情绪，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染指。接下来，他高度发达而锁闭的内心生活中，其实有一个巨大的寄情，寄情于一个过往的时代，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好像是照亮今日蜕变的昨日之烛，其间有摇曳的烛火、自我表达的激情和文学形式、丝丝缕缕的粉色记忆。同时他还在其间寄存了一段师生关系，他们在阅读、散步、信仰和艰难的语词交流之中建立起彼此的信任和互相影响，又小心翼翼建筑着边界去维持自我不可侵犯性。他把这段关系包裹起来，饰之以一种庄严、神秘的东西，或者人文整体消失蜕化的时代喟叹。
借由文字在缓慢时间中建立起来的悠长关联，借着网络空间中的爱情副本，女学生婚姻破碎的现实，在偶然相遇的时刻，他们冲破重重外在内在的障碍，拥抱在一起，却也戛然而止。突然恢复并且明确起来的爱情关系变得模糊失焦，找不到定位含混地终结了。叙事者在小说中跳出来解释，“他选择停止，并非出于她所设想的懦弱、瞻前顾后、或道德层面衍生的任何约束。”到底是为什么，小说没提供解释，留下刺目的空白供读者去联想和补充，复杂的关系突然明晰简单化，也是浪漫主义想象的消亡时刻，是内心之死。
卡罗尔欧茨在谈短篇小说的时候说，我们写作，是因为被赋予了一个高尚的任务，就是澄清神秘，或在那些被麻木且失真的简单掌权的地方，指出神秘的所在。我们写作，是为了真诚地面对特定的事实，以及特定的情感。《开罗紫玫瑰》审慎真诚地书写复杂的情感，同时它又逆转了这个流程，围着那个最想表达的核心跳舞猜谜，制造重重迷雾，但它终于还是隔着时间、记忆、被改写的生活，混杂着其他人的身体、语言、故事、细节去告诉我们简单粗暴的真相。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