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见《海南岛传》:抹不去的海岛记忆
一
拨动时光之针,不紧不慢,这座海岛的叙事自然而然铺展开来。地理裂变是这一切的开始,万物平等的主角依次登场。以时间为轴,行文在点式的叙述中缓缓悠悠,很多象征之物也如约而至。它们像是一个个结晶体一样,把海岛的故事串联起来,有不同的琢面,也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千百年前,大海于人们心中,怕是恐惧多于美好。若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广阔,心胸自然也是随之开阔不少,但若要来个跨海之行,自愿真是少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圈住了岛内人的自由,但也将岛外人拒之惊涛骇浪之外。海水的包围拉长了海岛与外界的距离,大家对于孤悬海外的海南岛更多的是未知数,或许这也是海南岛被诸多代君主选为流放之地的原因之一。世间最狠的惩罚不是夺命的干脆,而是让你听天由命,让你在未知的惧怕的漩涡生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每一次的跨越海峡都是一次生度鬼门关,最考验的是还要拖家带口。“人半天都爬不起来”,渡海时身边人的晕眩呕吐;“眼窝一天天深了下去”,海岛生活时妻儿的不适无不变相加重了惩罚的力度。即使运气不错,真的到了天涯海角之地,被遗弃的孤独感在海天相接的眺望中应该更加浓烈吧。“海水翻腾如沸,似乎永不休止,似乎有什么心事,似乎可以吞没一切”,很多流放者这半辈子的人生跌宕,并不亚于大海的波涛起伏,也会归于平静,但更多的是不知几时又要开始波涛汹涌。海还是那片海,伫立了多少眺望远方之人。
海南岛地处热带季风气候,充足的光照很容易让人温度上升,草木的清香在雨后彩虹中绽放。岛外之人,初来乍到,一时半会难免会有点难适应海岛湿热的天气。
海岛之上的那大片的原始雨林,在古人还不够特别强大时,一想到雨林里的蛇虫共舞便心生畏惧,顶上又是毒辣的日头,以至于到最后也说不清是天气湿热还是内心湿热,终是无法逃离。
其实,海南岛也曾吸引过无数人拿命来闯荡过。海岛产出的沉香如香间的钻石,花梨木如木中的金子,都是价值不菲。沉香,听说是诸香之王,“能够将自身芬芳的活性,潜入生命之根本命门,去推助气脉的升机,由里到外层层抒发表达,将沉滞在孔窍间的不良气息排释出来,完成对身体脉络的清洗,实现气机的上传下达”。花梨木则近乎不朽,实用性和审美性相结合,正因为它长得慢,芯格积淀的都是时间。其实不管是沉香也好,还是花梨木的诡秘纹理也好,都曾是它们的创伤之处。沉香是白木香树伤口的结痂,伤愈深痛,香愈醇厚;花梨木遭受的台风暴力愈是严重,其内在的芯格纹理愈是精妙。一路伴痂而行,将所有的伤痛化为勋章,这是价值之外的价值。
这些海南岛上的象征物,它的蕴义已不仅仅是物本身,还折射出人情、风俗、时代等的交叉。物件在所有的叙述中就像一个个磁力场一样,自有自己的节奏,又像是繁综复杂的关系网中的结点一样,充满某种特殊的魔力。就像是沉默的海口骑楼街区的建筑物,凝固的时间都在兼容并蓄的建筑风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下南洋”的历史记忆。
二
这是一本非虚构的长篇叙事写作,沿着时间的轨迹,翻开一幕幕场景,也不断于微小之处刻画出时代的斑驳特色,这种即时感真是让人入境。在阅读的过程中,你的脑海自然浮现出视觉的印象,每一个细节都试图提醒,似乎你也在其中。
从杨纶开始,命运把多少忠臣、文人、政客抛到了这座海岛之上,书写了一本道不尽的海南岛千年流放史。“流放是一个人身世的被抛,对于一度被宠幸的人来说,接受起来并不容易。倘若被抛的人不能收容自己,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悲催。”这些流放之人是相似的,都被从权力中心甩到了政治边缘;这些流放之人又各有各的不同,身是已在海岛,心又放在了何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多少古代文人的梦寐以求,每一层级的到达都是一种人生的突破。得不到的还在惦记中奋力前进,得到又失去的是说不出的惘然,失而复得终是少数。在五公祠供奉的历代流放海南的先贤的“五公之首”李德裕,栖身岛上的日子里仍是心系长安,时常移步到州城北边的亭子眺望帝京,“一头枯槁的白发”,最终“走起路来晃得厉害”。当然,也不是所有被贬到海岛的人都如堕入苦闷的深渊,“二度让马”和“二度被贬”的王义方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在看到当地需要人文教化的情况下,便张罗起办学的事情,“自己亲自为他们开堂讲经,教导礼仪,中间还吹拉弹唱,搞得有声有色”,为海南岛的公共教育事业开了一个好头。本书的一大精彩在于于细节处动作处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于氛围中酝酿人物的情绪。时间时而收缩,时而稀释,在娓娓道来中厘清来龙去脉。在史实的基础上衍生出的各种可能性,也把想象的自由还给了读者。
有些人,一旦与海岛有了某种联系后,便有了永远的联系。也的确,“有些人的幸运是别人的不幸,有些人的不幸是别人的幸运”,苏东坡的不幸是海南人的大幸,尤其是海南文人的大幸。即使是在海岛之上,苏东坡的大文豪名气较他本人被贬海岛来得更早更快。苏东坡的落脚之处便成了海岛读书人的聚集之处,即使没有正式收徒授课,前来求学的士子也是越来越多,也确实出了不少如姜唐佐这样的高徒。心安之处即吾乡,“若论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大才子慢慢从心底接纳这个海岛,与当地的黎人百姓混居同乐,“上”可以参悟儒释道内化为精神人格,“下”可以品尝美食、诗酒自娱。他的一生有三个不同的向度,“一是以儒兼治天下,二是以道独善其身,三是以佛自渡渡他”。即使世间给予他千难万苦,他仍能将“儒者的济世”“道者的独善”和“释者的慈悲与解脱”融汇贯通,世间法和出世间法成就了开阔包容的胸襟,接受一切、享受当下的他在这座海岛的文化中添了浓重的一笔。
由点带面,历史潮流中浮现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时代的见证者,自然也就带有时代的缩影。与海岛相关的这些人物,在人物形象丰满的同时,当时的政治体系、社会生活,甚至是诗文的发展如何都一并展现于你。从五公祠到盛德堂,每一次人物的跳跃,时代的特色与变迁也一览无遗。
这座孤岛,就是不散场的舞台,一切不过是时间的先后之分。既能看到来客的慷慨,也能见识东道主的大方馈赠。黎族妇女的织布技术曾是一流,海南岛的广福布就是珍贵的贡品。黄道姑就曾在海南岛与黎族织女学习织造技术,最后成了闻名天下的行家。海岛也有不少惊喜,封存的灵气也逐渐在本土人才中显露出来。海南道教的最高成就者紫青真人白玉蟾,自黎母山下起步,一步步成为南宗的第五代祖师,光大了道教文化。作为海南儒学双峰的丘濬和海瑞,都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上立命显贤。若说这些都只是一介文人,把时光拉到近现代,仍有许多足以让人敬畏的武将。如从小镇走出来的叶佩高将军,“拿一个师来也不换”的张云逸将军,被誉为“琼崖人民的一面旗帜”的冯白驹司令。
似乎,女子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不是貌美便是柔弱。在《海南岛传》中,女子更多展现出来的是英气,还有才气。如冼夫人,虽生逢乱世,但她非同寻常的政治智慧和亲和力,大赢民心,也真正将海南岛纳入了国家治理体系。直至现在,海岛上分布着的大小不一的冼夫人庙,常年不断的香火正是她德望的象征。在海南岛的方志里,有大量烈女的记载,或为己守贞,或为夫守节,或为公婆尽孝。还值得一提的是海南还有不少女性诗人,“昨宵看月香犹炷,小姑偕向门前步”中的吴小姑生活精致雅逸,“九原路杳绝飞鸿,幽思离情梦不通”中的许小韫对亡夫的思念无处可泄,笔墨功夫绝不输男人。
《海南岛传》打开的时空之门,许多人突然蜂涌出来,陌生的脸庞似曾相识,还未年老的我读得满是沧桑,让人不由自主想退却一步,还没来得及闪避,他们却早已穿越自己,奔向远方。正如整个作品中文体的切换自由一样,文字越是漫不经心,情绪越是暗流涌动。言语叙述在富于暗示性的场景中不断增添饱和度,讲述者越稳当,倾听者越沉迷。
三
海南岛的故事,避不开灰暗的篇章。日军的强行登陆,便是海南岛灾难的开始。“三光”政策,烧杀抢掠奸,无所不用其极,恐怕连文字都难以描述出来。日本侵略者“要消受的,是被杀者的恐惧、无助、绝望、痛不欲生与极度羞辱,并以此来反衬征服的骄豪与荣耀”。这一段黑暗历史的叙述,参照借鉴了很多纪实和回忆录。多少尊严被践踏,多少无辜被残杀,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幸存者的口述至今看起来仍止不住颤抖。尽管海风已吹淡了这段历史,但仍没办法遗忘和原谅。这一段有太多痛苦的记忆,痛苦到筋疲力尽。你敢走过去,历史的玻璃碎片定会扎你个体无完肤,然终不及当年的千万分之一痛。
人似乎成了侵略者手中一个被随意破坏和丢弃的玩具,这一段叙述是一个情感高潮点的巅峰,让人泪目。情感的冲击力一遍遍地冲刷阅读者,震撼人心。太多太多受摧残的无名冤魂,太多太多的愤怒无处可泄。真的止不住悲伤,悲伤我们的民族同胞受此耻辱,更悲伤的是我们完全无力阻止。正义感要求我们记住他们,这一块疼痛的伤疤久久不能愈合。
我们庆幸的和平年代,又是多少革命先烈和前人无法到达的明天。和平的年代也还存有不和平的因素,我辈更需牢记,纵使千年无战火,不可一日无国防。不要沉浸于娱乐至死,奔涌的后浪要加速前进。
千百年来,椰风依旧,海岛盛情不减,海水映照过多少脸庞。如时光沙漏,最怕念念不忘的遗忘。这些过往已沉底,稍微靠近一点,清水之中还能看得见轮廓,稍一远点又有点模糊不清。历史的可能已不再可能,海水有点咸,也有点苦,到底是盛了谁的眼泪。
文字的重量丝毫不影响思绪的速度,过去不曾过去,有些记忆如种子一样留给了后人,印痕还在。海岛的时光斑驳,海岛的分量在娓娓道来中呈现,这是一种线性的张力。海南岛的丰富也正是海岛之人的底气,有些力量,不会因为时间流逝或年代更迭而减弱。
海南岛传是一本精耕细作的作品,时间被设置成背景音乐,你可以在其中读史、阅人、品物,总有惊喜与你不期而遇。叙述的河流中闪现的哲思,字里行间钩织出来的繁复让人炫目,阅读竟成了一种成长。读完,海岛的碎片仍在蹦蹦跳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