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传奇与小说
传奇的故事里当然应该有传奇的人物。小说开头的情节连接着两个人,一个是进山寻人的何天毅,一个是被寻的蓝十四。何天毅是同盟会会员,有着典型的革命者品格,为了他所信仰的理想,不要说身涉险地,即便是马革裹尸抛头洒血也在所不辞。蓝十四是刀客的首领,他的身体里涌动着另外一种热血,因为自己的结拜兄弟被杀,就敢啸聚上千徒众,血洗官府,谋逆造反。很显然,这是两个相当极端的人物,何天毅作为革命者,似乎从来没有过任何的犹疑,不管在清政府丝毫未曾显露颓势的时候,还是在革命遭遇了短暂挫折的时候;而蓝十四,虽然出场时也不乏巨盗惯有的阴沉与多疑,但是一旦认准了一个人,同样也是赤诚之心,毫无戒备,在妻子提醒他提防盟友的时候居然都能“恰到好处”地呼呼睡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这样的两个人,天生适合在传奇中出现:所谓传奇,不正是异人做的异事么?如果不是异人,也做不出传奇的事迹了。
但是一路读下去却不难发现,这样两个极端的异人居然并非《盟友》的主角。尽管结盟的是三个人,但是无论从笔墨的多寡,还是从左右情节、推进叙事的能力来看,重点与核心都是马新田,尽管他是最后一个出场,而且出场的方式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把他看作一个重要人物。马新田和何天毅、蓝十四有什么不同呢?乍读之下,我们可能会很容易认定马新田也是一个极端之人:如果说何天毅的极端表现为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忠”,蓝十四的极端表现为古典意义上的“义”,那么马新田庶几可以占一个“情”字吧?他不是爱女人爱到发疯的地步,几次为了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酿成祸端吗?但如果细细玩味,马新田是否真的多情,就不能不让人感到疑惑。在京城,马新田为了“月季红”而争风吃醋,颇耍了一通威风,看似真是一个情种,但当他知道受害者乃是一位著名亲王家的小王爷时,却不免后怕,这痴情就难免打了折扣。而且如果他真是如同何天毅对待革命、蓝十四对待兄弟一样至真至情地恋慕女性,又怎么会朝秦暮楚?他后来扶正的柳夫人又何必那么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听凭他拈花惹草,甚至觊觎义嫂呢?或许还是何天毅最了解马新田,在京城重逢的时候便这样评价他:“你这个人太看重自己的利益,当初在日本为了一个女人就和别人拼命,何况事关头上的红顶子呢?”所以何天毅早就明白,马新田的争风吃醋哪里是什么痴情,不过是占有欲与自尊心使然罢了。但是要说马新田全无真心与意气,恐怕也太过武断:彼时的何天毅得算是朝廷心腹大患,马新田不是甘冒风险搭救,而且亲自护送吗?在谋害蓝十四的卑劣行径暴露之后,马新田不也顾念旧情,拒绝杀人灭口吗?因而马新田固然并非一个极端的情种,也并非一个极端的恶徒,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极端之人,而总是在犹疑与动摇之中。为此,作者有意设计他在紧要关头,总是会重复嘴边简单的句子,那正是一个犹疑动摇之人常见的习惯。由此我们也便能够理解他对于革命的态度。在日本时,马新田无论如何不愿加入革命团体,一味虚与委蛇,理由是“军人不应干政”;然而当革命势起,他本人又虎落平阳的时候,这一铿锵有力的原则就早被他抛诸脑后了。归根结底,他又何尝有过何天毅和蓝十四那样的原则与意志呢?
就此而言,马新田的人格魅力显然无法与何天毅及蓝十四相提并论。但正是这样一个近乎猥琐之人,令《盟友》的格调为之一变。事实上,如果《盟友》仅仅是一则传奇,固然也干净可喜,但多少有些令人感到不够满足。传奇是外在于读者的,甚至是拒绝读者的,《盟友》的叙事的确老到抓人,但正因为此,读者总是被牵引着前行,难于寻找到一个歇脚处用以在传奇与自我之间建立联系。而在信息爆炸的今时今日,多了解一个奇人异事于读者有何意义呢?然而季宇曲终奏雅,在结尾处将这个传奇故事一下翻出了复杂的层次。他追问了马新田的动机,给出了偶然与必然两种不同的可能——其实他也只能追问马新田,因为极端如何天毅、蓝十四这样的人物,是无法展开多重可能的。我们由此方可以停留,可以深入到马新田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也撬开小说中引而不发的隐藏细节,然后发现作者在小说中以传奇的假象或曰诱饵设下的圈套:当马新田的好色一再被强调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忘掉他的其他性格特点,譬如对于权力的野心,以及他官场钻营、见风使舵的本领。因此马新田的叛变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呢?或许恰恰处在二者之间吧。毕竟,犹疑、动摇、不绝对地处于任何一个极端,正是马新田的性格。而这也正是小说区别于传奇,并较之传奇更为丰富深刻的所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