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小说《我们的娜塔莎》:传奇不老
想一想,山西作家群不可谓不庞大,但是写这个省会城市最多的,应该只有蒋韵。本土作家写作题材大部分根植于乡村,外来的那一批知青作家,成名作大多也是写自己曾插队的农村,最多扩展到周边城镇。这个省会城市不是名城古都,也缺乏现代都市气息,没能进入大部分作家的文学地理。蒋韵长于斯,却是祖籍河南的外来人身份。经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番寻根,经过对脚下这片粗粝的土地的否定之否定,在世纪之交,写完《我的内陆》后,蒋韵终于对这片土地产生了认同,“这世上,只有这片土地,能不动声色给我意外感动。”从那以后,这个城市的记忆成为她重要的创作资源。现如今,她去乡已久,同这个城市的牵系也越来越微,但她的创作题材还是围绕着这里展开,有如梦魂牵绕。
这个城市不是那么适合产生传奇。几十年前,《心爱的树》里的梅巧望出去,是一片灰扑扑的屋顶,而她向往的城市却是巴黎。这座城市位于盆地,围绕着它的,远处的山脉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近处的平原在近代孕育了发达的商业文明,二者皆是关注实际,注定了这片土地的现实主义,这个城市也就少有浪漫。传奇都沉入了河底,蒋韵是位执着的打捞者,将它们记录下来,让这座城市多了一丝绚丽的记忆。如果不是蒋韵,我不会知道这座外表平淡无奇城市内里还有过那样的传奇。
《我们的娜塔莎》还是这个城市的传奇。娜塔莎这样的人,出现在北京一点儿也不稀奇,传奇的是她来到了这座内陆城市。这座城市容量有限,并没有做好接纳和融合她的准备,最终她只能成为一个传奇。蒋韵只知道这个城市有过这样一个苏联女人,并不了解更多详情。半个世纪过去了,她要为这个女人留下姓名,还要围绕她展开一个可信的故事。这就显示出作家虚构故事的能力和风格。有我们熟悉的蒋韵小说中常见的素材,比如有情有义的女子,还有未出现过的,这次是一个中苏混血儿,像希腊神话那位水仙花般美丽的少年——这不是最自然的结果吗?他美若天人,让女人们生起爱慕和保护的欲望。这样的一件艺术品是易碎的,在他失踪后,才引出了后面的娜塔莎。蒋韵显示出了非常善于结构故事的能力,情节衔接得不着痕迹,可以想见,在那样的历史风云际会中,一个苏联女子在中国的内陆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不幸和死亡是不可少的元素,还有背叛,这是蒋韵小说中常见的罪与罚。也能看出,蒋韵近期的作品有了更多戏剧因素。她是从庸常的生活中提炼传奇,而王安忆是尽力给传奇一个符合日常逻辑的面容。不知这两种路径能否殊途同归?
小说是为一位素昧平生的前苏联女子命名,命名在小说中就担当了更多的隐喻功能,显示出符号化的意味。娜塔莎比玛莎或柳芭更让我们熟悉,儿子是安德烈,“安”是个中文常见的姓,所以这个被歧视为“二毛子”的混血儿,开始时一再纠正自己叫“安向东”,这个明显带有历史色彩的名字,显示出极力融入中国生活的愿望。这一边,则是杜若、杜仲,中药材的名称,是极富中国历史文化色彩的名字。连接两边的,直接就是“姜友好”,一个侠胆义胆的女子,弥合修补着两方的关系,也显现了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愿望。
女人们交往的媒介,则是厨艺,这一次除了中餐,还加进了娜塔莎擅长的西餐。我们这个内陆省份,闻名的是面食,并没有特别讲究的菜系,吃食相对简单,同西餐更是相距遥远。这篇小说里,因为一家从南方来的人,还因为异国的娜塔莎,使得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这个城市出现了精致的美食,出现了遥远的西餐,这本身就是传奇的一部分。小说中多处细节可当菜谱,西餐也在适应着这里的水土,用豆腐乳代替黄油,用来佐餐面包,这种中西合璧的吃法,也含有两国修好的愿望。蒋韵是正在写非虚构长篇《北方厨房》时,从自制蛋黄酱想到娜塔莎的。最终,《我们的娜塔莎》中有了一个同名的西餐厅,娜塔莎在蒋韵的笔下复活,在沧海横流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至于真实的娜塔莎,已湮灭于历史的洪流中,无从考证也没必要去考证,蒋韵只是为娜塔莎提供了一种文学的可能性。这里留住的,是人世的些许温暖和曾经有过的美好情感。
自《你好,安娜》到《我们的娜塔莎》,我们一再同这些苏俄名字相遇。“安娜”还只是一个深受俄罗斯文学影响的父亲给自己孩子取的名字,“娜塔莎”已经还原为一个真实的苏联女子。在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中,那位女烈士没有中文名字,却有一个掺杂进俄语中的法语名字“艾比娜”,意思是山楂花。而山楂树这种在我们国家很普通的树种,因为那首苏联歌曲而成为一种情怀和记忆,洋溢着理想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气息。科幻作家刘慈欣也说过俄罗斯文学影响了他的一生。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能像俄罗斯那样,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深深地影响了好几代人。那是一片横跨欧亚大陆的,世界上最广阔的土地,激荡活跃的欧洲各种思潮,经过这片大陆的转寰,才能更好地被亚洲大陆所接受。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的欧风,穿过这片广阔的冻土,去掉了浮华,加入了深沉厚重,转为西伯利亚寒流,才会对亚洲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度产生影响。
冬日连绵数日的雾霾天,我们正等待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等待一场西北风,以重见蓝天晴日。在这样的等待中,我们等来了蒋韵的《我们的娜塔莎》,它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愿望和期许。
2020年12月2日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