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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江湖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文艺报 | 卜键 2020年12 点击数:
去年暑月,与潘振平兄一起去了向往已久的黑龙江,自漠河到黑河,漂江登岛,踏访追索清代遗迹,虽只是上游的一段,也算初识华夏极北之地的这条著名大江。临行前夕,冯保善教授发来新著《明清山人研究》书稿,即携于途中断续阅读,书中所论者江南,本人所经行者塞北,竟一无违和之感。在撰写这篇小序时,蓦地跳出这样一个题目。

保善是前辈大学者陈美林先生的高足,相识二十余年来,知他一直潜心研治古典小说,成果甚丰。他将明清山人论为一个特殊的知识群落,所谓特殊,也由时人(包括后人)的鄙夷嘲讽呈现出来。“江湖”二字,如同本书主题之“山人”,历来贬损亦多,其实相比较于庙堂之伪和市井之陋,尽管不免斑驳陆离,仍显得开阔邈远许多。“欹枕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是老杜的诗,也可为一代代不得仕进的读书人摹形绘像,画出其放诞通脱,以及那份磨洗难尽的无聊无奈。

晚明乃至清前期的山人,虽然种种色色,大体也就是杜甫笔下的江湖客了。保善将之概括为“一个由时代造就,又不被时代所重的群体;一个曾经在文化史上存在,也做出了特殊贡献,却鲜被后世子孙提及的群体”,并进一步作出分析:“他们多终身为布衣,能诗善文,自标山人,却不愿如山林樵子老死山中,更不愿意放弃他们在俗世间的恣意享乐与人生快意,而是穿梭在都市与山林草野之间,既纵游天下山水名胜,享受青山绿水的赏心怡情;又进出达官显贵门下,靠打秋风获取钱财馈赠,隐人迹之山市,食人间之烟火。他们中不乏不学无术之辈,也多才情洋溢、经纶满腹之人。他们歌唱自然,吐露心中之声;谄媚权贵,唱言不由衷之音。身为布衣,偏喜结交权势;于仕途之外,偏好相与仕途中人;不事治业营生,一样地吃喝玩乐。”这是在大量实证基础上作出的归纳,精彩且精核,只是略多了些诗性表述,如能勾画几笔其如影随形的艰窘寂廖,或更为完整。

透过本书,可知“山人”与“高士”“布衣”等等名色,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久远的生生不息的存在,清代的博学鸿词科,当下的各类智囊智库、大师大咖亦差似之。可为什么偏偏是在晚明、在江南蓬然而起,成为文坛中一股风潮,成为读书人的一种时尚,引发世人关注和追捧,也同时引来一片疵议?明人邹迪光说“今之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李维桢称“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皆强调了其地域性。作者挖掘其深层原因,引文徵明《三学上陆冢宰书》:

开国百有五十年,承平日久,人材日多,生徒日盛,学校廪增正额之外,所谓附学者不啻数倍。此皆选自有司,非通经能文者不与。虽有一二幸进,然亦鲜矣。略以吾苏一郡八州县言之,大约千有五百人。合三年所贡不及二十,乡试所举不及三十。以千五百人之终,历三年之久,合科贡两途,而所拔才五十人。

旧的科举体制曾在很长时间内被一笔抹杀,而今对其传承儒家经典、引领读书风尚、打破社会阶层固化等积极意义给予重新评价,但那无疑是一条狭路。文徵明的信写于正德年间,陈情的对象是新任吏部尚书陆完,痛说苏州生员的出路问题。作者说:“出路意味着生路,而生路发生了堵塞,‘不通则痛’,在痛苦中,必然要有变数产生。”将生路问题作为山人群落出现的重要原因,发前人所未发,亦契合历史的与地域的真实。

痛则求变。既然科场无望,一些才识之士就毅然弃却“头巾”,寄情山水,专注于读书写作。还记得《金瓶梅》中那篇自谑谑人的“哀头巾文”吗?而随着王稚登、陈继儒等布衣名士的崛起,随着山人群落的渐成气候,尤其是朝中显宦慕名延揽的广告效应,自然也引发一些不学无术或不学有术之辈打起名号,招摇撞骗。薛冈《辞友人称山人书》罗列山人者流“交好阳密,阴伺隐微,满腔机械,不可端倪,持人短长,快我齿颊”等恶行,不耻与之同列。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设“山人”一目,对王稚登、陆应阳诸人颇为鄙夷,为朝廷下诏驱逐山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力辩真山人与伪山人之分,如徐应雷《读弇州山人集》:“所谓山人者,必有名山不朽之业,若弇州山人,是真山人;先朝孙一元,自号太白山人,其标韵高绝,是真山人,其有位、无位勿论也。”在他的观念里,山人即高士,不在于是否有功名官位,而在于有无“名山不朽之业”。实则放眼尘世间,又有哪一个群落、哪一个领域不是龙蛇混杂,不被指责挞伐呢?200年后,大名士洪亮吉在奏折中顺带抨击翰詹同僚:“太学三馆,风气所由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矣。”翰林院向称储相之地,与散落江湖的山人自有云泥之别,以老洪所列举,也是一样的丑陋不堪。

晚明又是一个社团丛起、党派林立的时代,顾宪成等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议政,催生了一个影响巨大的东林党,也引得浙党、齐党、楚党等一时并起,彼此攻讦倾陷,山人群落未见有过多牵涉。本书第二章重点论述几位明朝著名山人,如孙一元、陈继儒能自觉远离政治,隐迹山林;而谢榛、徐渭、王稚登虽各有依附,写过一些唱酬应景之作,却无意于参与党争派斗。学术的重要意义,当在于抉发人性之精微。书中对此数人各设专节,皆全须全尾,自成一传。保善文笔甚佳,每拈取诗文,从容解析而灼照幽深,渐及于其癖好性情与心路历程。他以“丘也东西南北人”写孙一元,写其身世遭逢之奇,写其格调高旷与文字之美,也写其对军国大事和民生凋敝的关切忧愤;以“百年一流寓”述谢榛,述其觅食王府的丰足与憋闷,述其重意气、慨然替友人排难解纷,述其擅作乐府小曲、尤擅凄艳哀怨的商调,更妙的是讲述了“后七子”中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对他的“始乱终弃”;以“茅屋老畸人”记徐渭,记其文章与书画天才,记其入幕、逃幕的生计艰维与傲骨仍存,也记其因心疾自戕杀妻和牢狱之灾;以“在清浊之间”论王稚登,论其攀附与骄矜,也论说他的重恩义,对辅相袁炜如是,对名妓马湘兰亦如是。至于大名鼎鼎的陈继儒(眉公),则以“闲人不是等闲人”来概括提醒,他的弃绝科试之途,他的坚拒权贵之招,他的诗文书画成就,以及他对筹边和救灾的建言,皆不可等闲视之。国事已大不堪,所幸眉公于崇祯十二年辞世,否则真不知他会怎样面对那场浩劫。

本书第三章专论李渔。明朝沦亡时,李渔33岁,似乎没有参加抗击清兵的义军,也没有抗拒薙发令,与家人避居故乡兰溪的山中,偶尔也将郁愤发诸诗草,“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灾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满腹经纶的他选择走陈继儒的路,大隐隐于市,卖赋以糊其口,不赴新朝的科举考试。不管是在杭州还是在金陵,李渔都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文人,写诗撰对,编捏小说戏曲,也开书铺,设家乐,留下了一宗极可珍贵的文学和艺术财富,而他的《芥子园画谱》与《笠翁对韵》,至今被视为不可替代的专业教材。毛先舒称自司马相如之后,靠卖文为生者很少有人比得上李渔。时人讥为打秋风,他本人也曾自嘲“终日抽风”,实则打秋风从来都非易事,显宦豪绅中没有几个白掏腰包的傻子。“我以这才换那财,两厢情愿无不该”,笠翁的小诗略带调侃,表达的却是心里那份笃定和坦然。

保善详细解析了李渔的小说集《无声戏》《十二楼》和戏曲《笠翁传奇十种》,引领读者领略构思之巧与文字之美。清初号称文坛祭酒的吴伟业说他“江湖笑傲夸齐赘,云雨荒唐忆楚娥”,调笑戏谑,褒贬皆在其间。后来金庸有武侠名篇《笑傲江湖》,不知是否有所借鉴,意思则一变为全然称扬,落于二义。李渔的确堪称山人中的杰才,堪称笑傲江湖的文士,不管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心理和生存压力,不管面对或背对多少冷嘲热讽,不管晚年怎样的困顿寥落,都不能遮蔽他那份“一笠沧浪自放歌”的潇洒。那是读书人的江湖,是山人才子的江湖,也是较多存在于精神和艺术世界中的江湖,做过显宦的吴伟业虽已退居林下,与之仍隔一尘,只有叹羡的份儿。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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