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亦可藏身——读解《白色游泳衣》的一种方式
在基本叙事层面,徐皓峰进一步贯彻“减省”理念,文本常有跳跃乃至断裂。残刀断剑般的叙事布局增加阅读阻力,召唤读者的悉心体味,以此深刺入读者脑海,印象难以磨灭。另一方面,中心人物彭辉与他人涉及禅宗/凯鲁亚克的对话高深莫测。诸如“如果‘我’是假的,是什么醒过来?”“醒本身。”[1]之类的对话,未免玄虚,形似禅宗所谓“活句”[2](徐皓峰是否有意突破语言对表意的束缚?)。在此基础上,情节曲折的整篇小说似乎也显得扑朔迷离,仿佛禅宗公案一般期待不断的阅读和领悟。
“2015年冬季,电影《老炮儿》上映,讲六十年代街头打架的人,老了倒霉。”电影中,六爷自认“倒霉”不过是“人呐,都有好的时候,也有背的时候”,话匣子更进一步——“只不过这会儿该着他们点儿背”。言外之意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点背,以后指不定顺风顺水。与这种怀旧或寄希望于未来的处理方式不同,徐皓峰借禅宗将过去,当下和未来贯穿,“背”与“顺”皆成梦幻泡影。于是结尾处,“伤感”的李勤劳回想往事后豁然开朗——“他从没有失去青春、初恋、友谊,四十年来,他最珍贵的一切,以反面的方式一直陪着他。”——获得了与当下和平共处的能力。如果说2019年的《诗眼倦天涯》尚需以写梦的方式使一念幻化人间合情合理,《白色游泳衣》则更进一步,将禅宗对世界的虚幻界说彻底写入现实,成为理解现实生活乃至历史的一种方式。顺此思路,参照《刀背藏身》自序中所言“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3],大概可以认定,不论其面对的有多少是文化焦虑又有多少是岁月流逝的无奈,禅宗亦是藏身处。但小说呈示的种种表明徐皓峰意图不止于此。
小说中,标题的“白色游泳衣”既是全文的象征核心,又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因为它在“全民泳池”中“沾水透明”引来骚扰,彭辉开了在泳场亮刀的先例,重振威名才有以后的押送军衣种种。这甚至构成彭辉之死的间接原因。在“泳池大院”再次试验后,彭辉等人确信泳衣不会透明,白色反而是覆盖性最强的颜色。于是这个小说第一节的引子,在最后一节又一次被强调,甚至由此上升到历史高度[4]:
“我们在梦里能看见一切,没用双眼。现实也如此,人所能看见的,只是想看见的。白色泳衣永远白色,不会沾水透明,泳池里的全裸女子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觉。
“我们所有人共同创作出一个能解决人类一切问题的全新时代,其实它并不存在。”
表面上看,“泳池大院”的试验证明了彭辉“开悟”后一直主张的“活着,是场梦”,“白色游泳衣”就此代表幻觉成为小说的象征核心。但将这一逻辑贯彻到底,我们发现:既然“全民泳池”中的“沾水透明”是幻觉,是人们想看见的,那“泳池大院”试验时的“不会沾水透明”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是彭辉等人想看见的,亦是幻觉?问题关键在于,虽然反复强调将外部现实全部认定为内在心理投射的世界观,但小说世界构造的基本依据仍然是现实逻辑。两者之间可能偶然切合,但缝隙和冲突不可避免,小说由此呈现出深刻的反讽性。
通过对“切合”处的书写,文本渲染出极强的神秘色彩——
“阮辛基暴怒,说:‘荒谬,我不可能伤害我爹,求来跟你在一起!’
“彭辉不说了。她气消后,双手合十,说:‘我现在改变世界,起心动念,要我爹恢复工作,如果不能,就说明你和凯鲁亚克都错了。’
“五分钟后,她似睡去,做梦的人般,眼珠在眼皮下滚动。
“夕阳照入小店,璀璨如金,二常精神抖擞地走进,通知首长平反,正乘飞机返京,长子阮赫尔陪在身边,阮辛基可以回家了。”
单看这段极富戏剧性的描写,几乎使人以为小说是刻意编排的禅宗寓言。实际上,小说某些细节已经在有意无意地解构神秘色彩。小说第三节提到,“传说”彭辉单刀划倒三名“战犯”前从未打过架。第十五节彭辉指教李勤劳刀术,说的是“你能把事看假了,刀术就成了。”但第九节和第十二节又提到彭辉教了妙妙穗一招刀法,此后每周一次,连教五个月。如果刀术真是“开悟”所得,彭辉又怎能教出这么多招数,又何必教这么长时间?跳出文本之外,在2018年发表的《弥勒,弥赛亚》[5]中,亦有神秘之处:买壮途腰挂一串大蒜,为驱邪身着明黄寿衣,与七世纪古籍对弥赛亚降临的预言不谋而合;其与会长对视而使复仇停止,恍若弥赛亚的感召力显灵。然而小说随后揭示,所谓“弥赛亚”只是嗜杀的凶徒,显圣瞬间不过巧合。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徐皓峰提到“我想,礼乐维持的人间是美好的,人心足以构成人间,祈祷神,保佑人们不要再走到祈祷神的一天”[6]。《白色游泳衣》写的依旧是“人心”构成的人间,只不过采取了一种更艺术性的处理方式。
小说的中心人物彭辉,是“人心”的集中呈现。小黑屋“开悟”后,他意识到“活着,是场梦”,这为肆无忌惮的欲望追逐提供了合理化借口——其拒绝安稳的理由是妹妹应该过更上流的生活(他自己当然也应如此)。依赖好勇斗狠和令人折服的作派,彭辉建立起自己的权力地位。因为把世界理解为“梦”,所以勇猛敢为;因为有刻进骨子里的礼乐传统,所以讲究尊严气度。礼乐传统塑造的行为规范无疑比禅宗世界观更具指导力,所以彭辉没敢让大白爹刺大白那一刀,以致于丢了声名和地盘。实际上,在彭辉的行为模式中,禅宗/凯鲁亚克要么是事后反思和解释的工具,要么停留在对他人传道解说的语言层面[7]。“既然得到如此轻易,不如试试不要”,彭辉反倒没想过“试试不要”,始终沉浸于俗世情欲和尊严之中。此外,小说建立起一组在以彭辉为代表的“玩家”群体和大院子弟之间的对立关系。大院子弟是外来入侵者,是暴力和祸乱的象征,“玩家”群体是无奈的抵抗者,以对抗大院子弟为天命,坚持礼乐传统。本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慷慨献身,但随着行文深入,我们却发现彭辉外的几个玩家颇显阴狠甚至无耻,大院子弟反而讲究礼数,“人心”的叵测和多变昭然若揭。
徐皓峰将超越性的禅宗世界观和形而下的俗世情欲杂糅在一起,神秘色彩与人性洞察缠绕交织,带给我们独特的审美体验。大概有如瑞恰慈所说:“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销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8]。相比以往那种偏单一化的书写方式,《白色游泳衣》编织起更为复杂多元的要素,无疑呈现出徐皓峰探索小说创作艺术的信心和决心。
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理解小说创作谈中的最后一句:“哪怕觉醒是个幻觉”[9]。“白色游泳衣”可能给人带来裸体的幻觉,意识到这种幻觉便能意识到人生的虚幻性。但当我们以这种虚幻性告慰人生时,便陷入另一种幻觉。所以彭辉所谓的“醒来”是幻觉,李勤劳没有失去那珍贵的一切亦是幻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依旧可以说佛陀可以藏身。正因为这种“藏身”是幻觉,才加深了岁月流逝或文化焦虑的难以承受。
注释
[1] 徐皓峰:《白色游泳衣》,《收获》2020年第4期。本文出现的小说原文,如未标注则出于此。
[2] 为避免平淡语言对佛教真理深刻意味的消解,引起信仰者的思索,九到十世纪的禅师创造了语言文字异于日常的“活句”,有“自相矛盾”,“有意误读”,“答非所问”等处理方式。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8-105页。
[3] 徐皓峰:《刀背藏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自序。
[4] 小说在结尾处突然升华到历史层面,未免有些突兀。
[5] 徐皓峰:《弥勒,弥赛亚》,《收获》2018年第5期。
[6] 徐皓峰:无话人生和犹太邮递员,“收获”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YaqA8hlLTNZlj3G_GoN-4w。
[7] 包含彭辉以主观改变现实可能性的玩家和大院子弟的群架在小说中是一笔带过的。
[8] I. A. Richards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p.182转引自赵毅衡:《重访新批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7-48页。
[9] 徐皓峰:落后的觉醒,“收获”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KRMeG1aaJVOHw0oorjfpMg。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