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黄瘸子的爱欲与救赎
古时候有个年轻寡妇，每晚临睡前往地板上撒一百只铜钱，再去各个犄角旮旯找回来，一百只铜钱全找完天就亮了，要不然漫漫长夜可怎么熬？
这故事本意或有几分情色。寡妇、年轻、临睡、铜钱，恰好又发生在古时候，各元素的象征意更得到发挥，均指向一种隐晦而执冗的欲望。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如何翻遍犄角旮旯，抱有期待，又想方设法使这些期待消解。接着，夜熬到尽头，天亮起来，一日总算结束了。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有一种淡淡失落之感。
麦克引述至此，意在调侃收集石头的黄瘸子。以“铜钱”去点“石头”的意象，设下一个关于情欲的哑谜。黄瘸子听完，抓过启子开酒瓶时，“手竟有点儿抖”——这一细节展示了黄瘸子心事被说中的模样。而究其源本，黄瘸子对苏小慢又不止情欲，是一种比情欲更宏阔的情感。这广阔性所起的作用，并非使黄瘸子的情感变得高尚，反而更衬托出他与苏小慢之间的差距，以及这“痴心妄想”的可笑。
苏小慢何许人也？开篇一上来，不说她形貌，不说她经历，只讲她“抠门”的特点。这似乎赋予人物一种生动而有活力的特权，由此，苏小慢开始表露其任性妄为的一面，又不失其天真。苏小慢，美术教师苏老师之女，开朗、爽快、利落，偏好红色的裙子；曾插足过一段他人的婚姻，但这事对她自己并没什么大影响——如此一个人物，似乎生来就容易在爱情中受宠，黄瘸子显然也折服于这股魅力。通篇小说之中，苇子伏下各种黄瘸子对苏小慢的情感细节，氛围明暗两路。明线体现在一些实际的体贴，例如反复提醒苏小慢穿救生衣：“你一会记得把救生衣穿好。”“要一直穿，别脱。”“那也别脱。”这种关心无疑是偏执的，也恰是它不合时宜、超出分寸的部分，让我们见到黄瘸子的心意。另一条暗线，则在于对苏老师脑梗病情的隐瞒。尽管表面上风平浪静，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黄瘸子几欲脱口而出的瞬间，内心实则达到了矛盾的巅峰。这些戏剧性的浪尖得以被创造，都是基于苇子对人情敏锐的洞察力。
细节虽是小说所长，但也有一两处运用得并不贴切。苇子的写作意识想必经过长期训练，纯熟、清晰，或许正是因此，他的细节有时具备过于强大的功能性。例如，在黄瘸子得知娄玉河任苏小慢被掳走时，苇子花不少笔墨写黄瘸子一、二、三、四、五、六个西红柿扔在娄玉河脸上的景象。在前文，西红柿这件物品已出现过，苏小慢特意拿回西红柿，因为这是娄玉河最爱吃的。在此前提下，我们可以看见西红柿的诸多功能：第一，它表示了黄瘸子当下对娄玉河的愤怒。第二，它包含着一种反讽，衬托出娄玉河对苏小慢遇难时的懦弱——当然，这一点归根结底指向的是黄瘸子对苏小慢爱之深，以及黄瘸子的委屈。且不谈此情况下连扔六个西红柿是否合理，物品、或人物的行动承载过多的含义，尽管体现出作者的写作技巧，也多少削弱了细节的真实性。
小说里对海战的描写，实为出彩。动与静不断切换，在诸多声音之中，人们的注意力被抽紧，随悬而未决的战局波动。又写到色彩与光照，先有信号枪，后有“飞龙”炮艇的探照灯，还有交锋时处处辉映的火光。光线之中，渔民的形象如皮影般雕立，历史感与当下的情境感重重叠影，煞是好看。而那对于场面全局的把握，似乎深得古典小说的技巧精髓。在创作谈里，苇子谈到，他曾想把故事写成非虚构，但在写作过程中，却因无法忍受想象被限制而成为一个坚定的“虚构主义者”。从这个角度来说，苇子的尝试是非常成功的，海战一段足见苇子的想象功力与场景还原能力。他们不止“像鸽群一样飞着”（苇子自语），简直就是一群雄鹰。
据苇子所说，这篇小说灵感源于一个真实故事。在现实里，丈夫第二天如约去接妻子，却发现妻子已经大出血死了。苇子所想的是，那个活下来的丈夫该怎么办。我想的却是，那个死去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人，被死亡夺走的究竟是什么。想到她可能真的有苏小慢这样的性格，活泼、单纯，便非常不忍心，颇见苏小慢这个人物塑造深入人心。
现实生活是贫瘠的，并没有为英雄主义留下多少空间，苇子便用想象补救了这庸俗。这是黄瘸子诞生的起点，而这篇小说最难得之处是，苇子想方设法使黄瘸子这个人物“落实”了。当我们随文字迁延感受黄瘸子的人生时，难道我们不是跟着他羞怯、紧张、愤怒、失落吗？难道我们没有借着他体会到自卑与自尊的矛盾吗？
“爱”一字直到小说临近结束时才出现，仿佛剥尽重重阻碍，在告别之际，黄瘸子终于被迫面对自己内心的感情。然而，他“被吓坏了，这是个多可怕的字眼啊！”这多有意思，黄瘸子能不畏艰险叫来渔船与“飞龙”鏖战，却不敢正式自己的感情。而每一个曾身处爱之中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多么真实的爱的常态。
黄瘸子或许不明白，“相爱”其实是一个矛盾的词语，在柏拉图和基督教的意义上，爱总是朝向一个更高者，是永远无法、也不需要达到平衡的。爱没有什么特殊诀窍。只有完全将自己献出去，以宗教式的诚恳与决绝，才能抵达爱的核心。尽管最后黄瘸子仍然说出“我不过是个瘸子”，但他已经在爱中得到了救赎。他那么幸福，他获得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幸福。
读完小说，我常想到黄瘸子在江边玩沙的景象，以及毕肖普《海景》中的一段：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天黑时分,他会记得一些
关于这一主题的、措辞激烈的话语。
作者简介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作品发表于《花城》《收获》《钟山》等杂志，曾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