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试验”生长史
作家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类一出手便是仙人,梦游九州,所到之处留下传说般可望而不可及的灵光乍现;另一类则须克己苦修,于枯枝杂乱中选捡起能够架设云梯的那支,然后一步一阶地攀登圣山。
张怡微似乎属于后者,十余年里,她一直稳定保持着作品产出。出版《细民盛宴》《樱桃青衣》《家族试验》等10部小说集和《都是遗风在醉人》《云物如故乡》《新腔》《旧日的静定》等7部散文随笔集。她的写作历程,几乎可以看作学习的历程。2007年,以校园题材的青春小说为主;而后,有意识地“想要素描上海家庭的伦理生活、年轻人的婚姻处境”;硕士毕业进入复旦大学文学写作专业,“知道了要建立认知与故事之间的桥梁”;博士接触明清世情小说,更加追求“找到最适切的取景框,表现生活层面中的悲喜交织,而非纯粹的苦楚”。写作到达一定阶段后,再继续进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保持对创作的高度关切,直面自己的困难和混乱,提炼出一个高度理性的人格,去肯定或者否定自己。除此之外,最难的部分是作家在高浓度理性的同时,还必须保护自身高浓度的感性。张怡微显然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她在访谈《写作不是一件浪漫的事》里说:“写作本身能让你成长的东西是很难的。恰恰是你必须回过头面对那些事情,才是让你认识自己的时候。”
张怡微的写作生长基本适切于她的教育经历。其中,重要的成长节点发生在硕士阶段。考入复旦大学文学写作硕士的张怡微,听过两年王安忆教授的写作实践课,在理解写作时很受王安忆要求理性的影响。她认为,“身为创作者的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这位作家到底是怎么从素材中找到可以放到小说里的物质材料的,每个作家选择的材料都不一样。”博士阶段,张怡微参加了中国台湾地区的几个写作工作坊,在小说集《樱桃青衣》后记中,她从“台风笋”又联想到存在于汉语层次当中的文学可能性,并从“台风笋”和“台风天”的勾连中,理解到写作可以从更加平淡的路径中,对读者提出“自行调度日常经验”的友好邀请。此时的张怡微,已经更多地思考写作的风格与审美。
对写作的智性思考,使张怡微可以站在一个更具有统领性的方位上计划自己的创作:“这些年我一直有个写作计划叫做‘家族试验’,简而言之是想写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最终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尤其‘二胎’开放以后,实际上也意味着独生子女以集体的形式走入历史,这一代人在历史脉络中是暂时性的,这种暂时也是伦理性的,很特殊的,所以就有了‘家族试验’。”对“家”的关注很早就出现在张怡微的创作中,而后“家族试验”的写作计划,是在她对写作和人生的思考中一点点生长起来的。
“家庭”写作意图的第一次出现,是在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梦·醒》中。她在序里写:“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想写上海的家庭,上海的精细与深情”。彼时尚未对写作有许多智性思考的张怡微,对“家”的创作动机恐怕源于她对生长环境的直觉反馈。“我们所遭遇的第一个重大人生磨难多来自于家庭,多来自于与家人建立的关系”。《梦·醒》讲述了相识于网上的社交空间“微舍”的三组少年人的故事。“微舍”实际上是作为逃离家庭的网络小家园,现实家庭各有隐患的三组少年在此相遇,分享一些有关家庭与成长的青春感受。因此,张怡微早期作品主要是从与她本人年龄相当的少年视角出发,以对家庭生活敏锐的感受力,在细小的情感缝隙里倾露少女的早熟与不安。
第二部长篇《下一站西单》则强化了破裂的家庭结构。主角林玮质被父亲寄养在上海姑姑家,从小跟姑姑的孩子王乔一起长大,而姑父曾经跟林母有过一段婚外情。在这样一个复杂破裂的家庭背景中,张怡微聚焦的是两个表亲姐妹之间的微妙关系。小时候的亲密也可以在长大后烟消云散,但是一起成长的经历又使得她们始终在一个遥远的位置上似有若无地关注着对方,互相理解又不理解。在这个故事里,张怡微已经跳脱少年成长的伤痛,而借此质疑亲缘间所谓家庭关系的可信度。
这种独特的、不算友爱的姐妹关系延续到下一个长篇《你所不知道的夜晚》里。因为母亲偏爱妹妹,两个亲姐妹总是处在竞争对抗的明争暗斗中。“同床异梦”是姐妹俩的真实写照,就算是同床入睡的亲姐妹,也可以在最狼狈的时刻揭穿对方最脆弱的私密,张怡微在此确认了家庭成员间切实的残忍和敌对。
《细民盛宴》里,家族间的关系则从单纯的敌对转到更复杂的面向。生活中父爱长期缺位的袁佳乔,感情上确是恋父的。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渴望父亲的关注、肯定,屡屡失败后,把这种愿望投射到男朋友小茂身上。袁佳乔爱小茂,不仅因为他单纯、天真,曾经在年少时候站在她这一边,还因为小茂使她想到父亲。但当袁佳乔和小茂真正领受生活的困境时,小茂却一点点让袁佳乔心灰意冷。在父亲身上失掉的爱,也并没有办法从另一个男人身上补回来。跟小茂的孩子小产的事故,使袁佳乔“彻底与父亲做了决裂”,她“不再爱他(父亲)了,胜过了对小茂的不爱”。
有意思的是,在体会过破碎的家庭结构、不可靠的亲情连接、冷漠的家属关系,“懦弱的男权”下“中国旧家族的伦理模式”等各种复杂家庭因素后,袁佳乔却在继父继母的身上获得了“家族”的肯定和接纳。小产后住在医院里,已经彻底不爱父亲也不爱小茂的袁佳乔先得到“梅娘”(继母)的探望,然后继父也过来看望。继父向乔乔转达了“梅娘”的评价:“她也说你好”,然后再表达了自己的评价:“其实我和她一样,我也觉得你很好的”。袁佳乔也没有意料到,自己一直渴望的关注与肯定会在继父继母的身上找补回来,“松懈了这些年以来全部的逞强”。
这个细节的关键在于,进入家庭伦理内部的外来人员不再仅仅是某种让人略感膈应和尴尬的补充或寄托,而真正被吸纳内化为“家族”的一部分。成为家族一员的过程不是通过血缘形成的,而是主角体会到继父继母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对她居然是关注、宽谅也共情的。正是因为继父继母的评价,彻底不爱的袁佳乔后来再跟父亲独处时,反而感到父亲身上笨拙幽微的爱,感到自己“对以往的误解那么深,以至于许多人都被我用力过度地看走样了”。张怡微自己也很喜欢这些细节,她在后记里写:“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少男少女时期就想好了,未来我要当一个好继父、好继母,这也是我到了而立之年才有的体会。”
在《细民盛宴》之前,张怡微笔下的人物经常是对家庭有所要求却又不曾满足的。但在《细民盛宴》里,袁佳乔在对家庭巨大的出走和反叛后,又以一种十分曲折的路径,完成对家庭的情感回转。这一步,是她“家族”思考里重要的一步,是她借助袁佳乔回看和重评家庭的过失,以理解、以释怀。但这当中的家庭伦理还是复杂的,表面上看,这似乎终于达成一个小家内部的团圆。但细想下来,“命运的强力、伦理的无奈促使这些小型的团圆是那么摄人心魄,又看似是那么平常”。
“家族试验”的写作计划里还有许多不能忽视的中短篇。《最慢的是追忆》讲少女对继父血淋淋的防备;《我真的不想来》是对亲情胁迫的微弱反抗;《试验》讲“老来脆弱、单纯,也是无奈的一面”;《春丽的夏》有再婚女性对母亲、丈夫与女儿“生命三角地的安宁”等等。把这些篇目凑在一起,可以看到一个初露尖尖角的细杂而宏大的“家族试验”。在这个计划下再去看张怡微的小说,便很难只是将它们放在“世情”的领域下去考量。事实上,张怡微的“家族试验”是把“家作为理解世界的一种基本模式”。她在做的试验,是以“家”为单位对广袤庞杂的世界做切片,再用她独有的显微镜般细腻的视角去观察描摹一些“不让人升华的真相”。张怡微一直期待读者能看到她作品“背后的那个意图、同情”,“人情”的底色是她体验过的复杂时代。
在作家人格的完成路途上,张怡微还有敏锐的观察思辨和强力的成长意志。她的写作在“家族试验”外,还涉及到年轻人的婚恋、少数族群的困境,以及现代机器对人造成的种种影响,可以看出,她的写作始终是与她的思考和成长相关的。读者如果能发现她的敏锐与强力,便会从她瘦弱的身躯里获得强大的力量,也会对这位还在强力生长的作家充满期待。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