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万玛才旦的现代性命题
何为现代性?波德莱尔为现代性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探讨人的欲望,是现代性的重要命题。思考现代文明中不同民族遭遇的困境,是许多电影的主题。《白云之下》(王瑞,2019)讲述游牧民族与现代社会的割裂,《乌龟也会飞》(巴赫曼·戈巴迪,2004)呈现库尔德人武装传统与和平梦的破碎。1991年,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在中国内蒙古拍摄了电影《蒙古精神》,该片有着深刻的人文思考,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蒙古精神》围绕贡巴、妻子和三个孩子展开,平静温馨的家庭生活中埋藏着现代性危机。贡巴厌倦了草原生活,羡慕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为此,他在歌厅里唱歌打架被警察抓走。电影也折射了当时的生育环境,贡巴已有三个孩子,医生告诉他们不能再生孩子了。有一天,贡巴去城里的药店看到了避孕套,然而贡巴无比尴尬,脸红着离开了。贡巴在梦中见到了祖先成吉思汗,那是蒙古族辉煌的古代时刻。电影通过俄罗斯人的外来人视角,思考游牧民族对现代生活的不适与滞后,所以故事不可避免地带有后殖民的目光:蒙古族戴着古代成吉思汗的祖先光环,现代蒙古人被描述为消沉的、落后的,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民族。舞厅、电视、避孕套是现代文明的象征,蒙古包、放牧、套马杆则是古老的传统。电影结尾,贡巴梦见成吉思汗骑着马率领着军队朝自己奔来,这是一则富有隐喻意义的象征——虽然时代已走入21世纪,但是他们依然走不出传统,依然缅怀成吉思汗时代。
尼采说:“任何从古代获得智慧的人最终会寻找未来的源泉与新的根源。”《气球》和《蒙古精神》在主题上有相似之处,二者都思考现代文明对原生文明的冲击。与米哈尔科夫不同的是,万玛才旦的电影自始至终都是以民族的内视角。他的电影里没有其他少数民族,没有旅游者或者穿针引线的外来人,只是藏区民族的自我呈现。这是一种“内省”的视角,是自觉的反思。电影《气球》围绕“性”的主题展开。性是一种流动的自然力。如何看待性的原始力量?围绕“生养”这个戏剧性动作,万玛才旦做了一系列的事件串联:公羊配种,母羊不怀孕,卓嘎犹豫要不要堕胎。相信自然法力还是相信人工选择,这构成了万玛才旦电影的着力点。为此,万玛才旦给出了两种解释路径:宗教与世俗。宗教和世俗对“性” 的认知冲突,构成了电影的推动力。用这两种路径,万玛才旦组织起两组矛盾的事件链。世俗社会对性的认识是:繁衍与生育计划。世俗层面,围绕“性”展开的事件:小孩将避孕套视为玩具气球但遭遇成人社会的禁忌;男主角达杰借公羊配种;女主角卓嘎打算堕胎。这组事件中,折射了世俗社会三种关于性的观念:儿童无知的性意识与成人之间严格的道德分歧;牲畜代表的是性与繁衍的自然意志;堕胎代表的人工规划与节育的社会规训。宗教对性的认识是:自然,轮回,超度。宗教层面,围绕“性”展开的事件是:“和睦四兄弟”、爷爷去世后转世到家里;香曲卓玛和小说家谈恋爱失败后出家。
万玛才旦是一个擅长借鉴灵感的大师:红气球的形象,源于法国电影《红气球》(Le ballon rouge,1956),这只红气球打开了小男孩帕斯克的孤独世界;生育与失落的主题,源自于米哈尔科夫的《蒙古精神》。至于梦境,万玛才旦更是崇拜“梦之书”。梦是人类最古老的美学,中国有周公解梦,西方有佛洛依德释梦。万玛才旦喜欢从伯格曼、费里尼、布努埃尔电影中的梦境汲取灵感,他在电影《气球》的记者会上说,“电影的本质是一场梦”,他本人更是写过小说《流浪歌手的梦》。《撞死了一只羊》里,司机与杀手的故事,互为彼此的梦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气球》继续延续梦的主题,爷爷去世后转世为人,这件事“托梦”给儿媳妇。电影中的另一梦是“梦中捉痣”,兄弟俩揭下哥哥的痣,哥哥怎么都追不上他们。这两个梦的指向是相似的,那就是轮回的概念。奶奶去世后变成了哥哥,爷爷去世后要变成未出生的胎儿,这是一种淳朴的“家”的概念。“和睦四兄弟”是藏传佛教绘画,上面画的是大象、猴子、兔子和鸟叠在一起的图景,这幅画常常挂于藏民家中,象征家庭和睦。电影中的托梦场景与绘画“和睦四兄弟”的主题是一样的:时间无始无尽,往复循环。
宗教时间与世俗时间的重叠,是万玛才旦电影不变的主题。通过宗教或者梦境来赋予事件以“神秘性”,这是万玛才旦电影惯用的模式。《静静的玛尼石》中,小喇嘛被电视剧《西游记》所吸引,在神话时间与世俗时间的双重吸引中,小喇嘛感到新奇而迷惑;《撞死了一只羊》当中,杀人者于“梦中复仇”;《气球》中爷爷转世为卓嘎腹中的胎儿,但卓嘎要将孩子堕胎拿掉;孩子们在梦中捉痣。万玛才旦将宗教与世俗的对立,转译成鲜明的电影语言。万玛才旦使用“避孕套”和“红气球”两种意象,来对应世俗社会与宗教社会。“红气球”是藏地文化的再现,也构成新的表征。飘动的红气球,使电影的主题升华了。红气球自由飞升,电影赋予其诗意、崇高、宗教的效果。
万玛才旦思考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思考文化传播过程中,边陲空间对于主场文化的“延时”。这里面有一层关系便是地方性对国家记忆的纠缠:《静静的嘛呢石》(2005)讲述80年代内地经典电视剧《西游记》在藏区的传播;《五彩神箭》(2014)讲地方射箭习俗阴差阳错遁入大型国际射箭比赛的场域里;《塔洛》(2016)中男主人公塔洛背诵《毛主席语录》,理发馆里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他遭遇了信任危机。学者耿占春在《地方与叙述》一文中写到:“地方性叙事的消失,是地方性消失的一部分。地方感和地方知识已经迅速地被大众传播无限复制的经验取代了。”在媒介发达的时代,在网络媒介和青年文化快速淹没传统媒介的时代,在电影越来越讲究类型化和模式化创作的当下,地方性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稀少。地方记忆被挤压、遮蔽,边远地区陷入沉默,没有话语的主动权,边远地区是失语的、面临着“无言的压力”。万玛才旦赋予了电影更大的复杂性,这些复杂性关联着历史与当下,关联着地方与国家,关联着宗教与官能。万玛才旦的电影有其丰富的思想面向,它们如钻石般璀璨、光芒闪烁。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