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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婀娜万福》:国风流韵,“婀娜”到人间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芙蓉》 | 阿探 2020年1 点击数:
在中国当代作家阵营里,王方晨无疑是一匹冷峻、理性而不失优雅的孤狼,沉声静气地在文学近于无限的空间里开拓着属于自己的疆域。他以小说家超乎常人的禀赋,素净富于承载性的语言,构建着探究人类精神存在的不乏诗意的巍峨圣殿,在极富诗性的大块华美散文般的小说文本展开中,勾勒出清晰而精微的精神动影图式,令读者在进入审美至境得以追溯、驰思之际,久久慨叹时代演进给予人们巨大的物质奉献与精神掠夺的咄咄逼人的强势。中篇小说《婀娜万福》(《芙蓉》2020年第6期)无疑是这样一部涌动着诗性流体的小说,文本为读者奉献的似乎不是爱情,却有着洞穿历史与现实的爱情本真本义的凝结;文本貌似春梦,却涌动着胜似春梦、永无绝期的消魂、惊心。一句话,王方晨精准地捕捉了女性生命震颤性永恒性的情致伤逝。

“婀娜万福”,究竟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动的姿态,赏心悦目而摄魂一世、心事缠绵的永驻?在散溢着悠远纯澈恒久的《诗经》里,它曾是少女的天真烂漫、娇态娇羞,是月移花影的映照,是消魂曲尽,相思怨艾海深不绝的绵绵无期。

从小说的核心故事支撑来看,那无疑是谢青莲曾经青春活力的肆意驰骋与盛放的至美之境,作为女儿的谢自珍教授一世仰慕而不可触及的错失。它散发着穿透时空阻隔无限温情与馨香,联结着生命的原点,能够灵动地永存于悠远淳朴的《诗经》里,亦可铭刻在成为过往的历史记忆流逝中,惟独止步甚至绝迹于物质超级丰富的当代文明前。那些富于激情妙漫的情爱时刻,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早已凝固成难以想象与触摸的无限美好的字眼。超高速运转的社会,巨量信息时代,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捆绑了人的肉身,亦在很大程度挤压并把持着人们的思维、精神伸展空间。一个不争的事实,世界并没有出现我们祖先数千年期盼的和谐“大同”,反而比以往任何历史时空更为失衡,而在各种失衡、极端的喧嚣动荡的罅隙中找寻与捕捉属于人天性的至美刹那,成为当代文学不可回避的使命。时代颠覆很多事体原本的意义甚至性征,比如爱情,春梦。王方晨中篇小说《婀娜万福》的超越意义恰恰在于此,小说在同一叙事流里实现了两个时空关于青春时态无言的比对与精神不曾交汇对话,以一个较长的时间跨度中考量了当代文明本质的退化,文本深隐着时代强大的颠覆性逻辑。

人生与爱情错失,红颜早已老去的女教授谢自珍的凄美,令人不由得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奇女子林黛玉,那种深隐的积聚的,洞穿千古八荒的悲切不经意间袭面而来,冰彻心底:“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无疑是《婀娜万福》赋予我们着物质独大时代的精神闪击,而且是一击必中人们最柔弱的神经。科技的发达,物质的猛进,在给人们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以其独有的构成与程式逻辑也罢黜了生命的诗意空间,甚至剥夺了人们精神情感驰骋的广域空间,甚至剥夺了人们对爱情的想象力。那些令人怦然心动、铭刻心魂的爱情场景,仅存于《诗经》之类的故纸堆里,谢自珍教授的人生就是远慕母亲谢青莲而不得的人生,是在无情岁月中期盼的人生,是躲避在《诗经》中自恋自怜、空悲切的生命错失。这既是故事的最终走向及结果,事实上也是我们所置身其中的时代并未给予精神孤傲者情感落地空间的必然。

与其说是谢自珍教授的精神伤逝主导着小说的展开与收结,不如说是母亲谢青莲遥远而永驻的青春记忆映照着谢自珍教授的情感孤寂。文本以谢青莲遥远的记忆起笔,甚至用较大的篇幅追溯那段人心浮动的骤变历史,追溯深隐历史下的体温性记忆,最后以谢青莲“那架眼镜,在地上跌碎了”终结记忆,适时而隐喻性地悬置了谢自珍教授的精神空寂。甚至以宏观整体性回望文本,女儿谢自珍教授似乎只是母亲谢青莲情感记忆永驻的枝外的点缀而已,这也是文本深隐性的意义设置——几乎被尘封的历史过往,“婀娜”斑驳的影子依旧残存;而对于身处以科技物质文明著称现代社会的谢自珍教授们,“婀娜”何曾到过人间?!对于少女谢青莲来说,经常有办法混进谢宅的年轻医生,无疑是一个击碎少女长久封闭生活的闯入者。因着他的有意无意的闯入,谢青莲在谢宅这座封闭的“堡垒”坍塌之前就永远摆脱了它的束缚与禁锢,在父亲自以为人生满意的守旧道德式寿终正寝之际,她早已以自身悄然的叛逆击毁了父亲一生的精心构建。那个父亲认定会成为“国家栋梁和民生楷范”的婴儿只不过是颠覆他苦心构建的产物,时势与他的女儿谢青莲从外内部攻陷了他的旧式道德堡垒。谢青莲成就了她自身生命中惊艳,她一时的幸福感成就感远远大于她那些一直被禁锢的姐妹们,然而这亦是她数十年恨与长痛的源头。五十多年过去了,这种经由岁月不断磨洗的恨与长痛,舅父所说的“母亲的命很苦”,但最终竟化作了甜甜的味道。而作为女儿谢青莲,她的生命在数十年里与母亲谢青莲几乎勿有实质性过交集,她只是在聆听并试图捕捉那些遗落在母亲历史记忆长河中的碎片,然而对于母亲而言,她的灵魂似乎永远不在现世,永远处在永逝的少女时代,她并没有给予谢自珍教授进入自己醉人青春过往的入口或罅隙。谢自珍教授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属于过去时代的人,并未到来。

尽管“那个人”并未到来,倒也没有影响到谢自珍教授对“他”期盼与等待。或许,她与母亲谢青莲的实质性灵魂时态是一样的,都处于不在现世的状态,对母女二人而言,现世只是供肉身托存的载体,而无以安放精神。谢青莲的精神永驻于50多年前,谢自珍的精神永驻在《诗经》里。即便如此,谢自珍教授并未放弃对现世现实的期盼,她浸润在《诗经》里,冷寂在空空的房子里,甚至灵魂期待着来自不经意间的叩门声。那非正常的笑声,吓跑了老丑的送奶人。当年轻的学生冯广生接替父亲送奶时,她似乎有了新的期盼。年轻的送奶人不仅叩响的是她的门,更是她尘封已久的心灵。她灵魂也由此开始关注身处环境里的人与事,讲台上的她不再把目光只盯在讲稿上。然而因着神思的游离,讲课失态,学生跑光。但真正面对一个异性时,她又希望目及所处,只是背影,如同母亲谢青莲记忆中最珍贵最心动的只是“那个人”的背影。外出郊游是谢自珍教授被动生命的一次置身现世的“主动”,尽管最终并没有改变她独行人间的凄冷,甚至将她的生命时态逼回初始,但毕竟完美地完成了她身体亲近异性的接触性精心、迅捷的“设计”,终于完成了长久渴望的慰藉,准确地说并非“设计”,而是一种本能性反应。

当生命里长久等待的“那个人”出现时,谢自珍教授却因着漫长的等待失去了察觉。与何教授的邂逅,造成了她一成不变人生的某种断裂,如同母亲与年轻医生的偶遇。她时常虚掩的门,夜里发出幽深的呻吟,给予了何教授介入其生命的佳机。她的灵魂宁愿沉溺在欢畅、甜蜜、不复醒的迷梦中,畅享了人生至美时刻,而不曾醒来直面梦中人。美梦苏醒的人间里,谢自珍教授依旧以坚质的盔甲坚拒着外来的一切,包括何教授。现世现实里,谢自珍教授不能给予人间一个真实的自己,故而在惯性思维中失却甚至主动关闭了何教授主动打开的情感窗口。她的内心渴望与现实行为选择是相背的,事实上是她选择自我封闭,选择了自身与所存身世界的自我隔离,就如同她从未进入母亲珍贵的青春记忆永远一样,是一种“隔境”的存在。谢自珍教授以极端的防卫,甚至粗暴的反应趋离了何教授,然而何教授依旧久久地徘徊于她的门前,当脸上的痛感消失时,何教授终于寂寞、苍凉地放弃了。而谢自珍教授却由此,质疑母亲情感世界及自身存在的虚假性,她的情感世界终究一个空壳。空寂的房间了充盈着她的臆想与幻觉,幻觉更是一种炽烈的渴望。然而,送牛奶的冯广生终结了谢教授的灵魂深处的美好。因着何教授的帮助销书,谢自珍教授的理智复归,进而追悔,再之向何教授当面致歉,三则有了主动去找何教授的行动,但最终否决了自身,终结了行动。这种万般纠结,与母亲谢青莲的被动与主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小说以主导性篇幅的母亲谢青莲的遥远记忆,擎起女儿谢自珍情感的长久空洞,是王方晨精心构建、承载性隐喻性的强力托举,托举起了一个时代的哀婉悱恻。谢自珍教授是一个情感受难者,她长久地处在精神纯净与情感烈焰的撕扯中,倾听与等待成为她生命模式的常态;情感烈焰,甚至让她放弃了弃智绝欲的圣洁生活。王方晨纯澈的叙事介入小说人物情感幽微的基底,灵动、诗性地展现了情感把持的灵魂动影,真实地直面了情感的悸动,抵达了永不得亦永不弃的凄美至境。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又似一场旷日持久的情感透析、举证、论证的过程。谢宅曾经泉水四溢的香炉泉,因着物是人非的岁月涤荡,终究断流、干涸,曾经缭绕的祥和紫烟业已绝迹,就如同谢宅的繁华落尽。然而,有关谢宅的青春记忆,却没有断流、干涸,它点点滴滴流淌了半个多世纪,以恒性持久,为谢青莲竖起了一道隔离人间的无形屏障,外边是尘世喧嚣,里边是青春记忆的往复。香炉泉可以被岁月无情地吞噬、断流,而如诉如泣的至美情感,却飘逸、静静流淌了五十多年。

王方晨的语言专注、纯净、简约,深入刻画了谢青莲的内心波动,谢自珍内在真实动荡与外在的伪饰性矜持。母亲谢青莲沉溺于遥远记忆,她的灵魂葆有诗性灵动,在不断反刍中把世人抛弃了,甚至包括女儿谢自珍。母女二人的情感历程,似乎决然不同,又似乎有所相似,而王方晨正是在这种近似与不同的相互矛盾中成功地构建了社会演进带给人们的精神冲击、剥离以及无意遏制的掠夺。

就母女二人的情感起底而言,文本整体上传达了爱之本义,爱是两个人之间直线勾连,其过程可以说曲径通幽,螺旋上升,独自承受等等。对于母亲谢青莲,似乎“婀娜”确有到人间,而且永驻生命五十多年;对于谢自珍教授而言,“婀娜”可曾到人间?非也,是也,似乎说不清,人生大悲终究无以挥去。

小说结尾,谢青莲的悠远的记忆终止,也预示着谢自珍教授的青春永逝,而那种婀娜万方的女性生命之美,却在点点滴滴的文字中,闪烁着不灭的光芒。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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