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旧精魂——读文珍《在徽州》
旧精魂的故事,起于一句诗。汤显祖有诗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句诗的本意是“无梦”,是略带自嘲和明志之语。不过,作者却恰恰在痴绝处设计了一个梦。这个梦的主人公,是一个天天造梦,却又不敢梦也不能梦的人。在文珍的笔下,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渐渐模糊,旧的精魂回到了心灵的缝隙里。
徽州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这里的深山老宅,无疑是最好的造梦场所。之镜就是这个梦的承载者。人如其名,她就像一面镜子,而且是一面没有归属的镜子。当之镜如同一位贵夫人一样躺在雕花大床上时,与其说她是在追求扮演的快感,不如说是在回忆一个温暖的巢穴。尽管这记忆里的巢穴,从来就不属于她。尽管她明知造梦是一种艺术,是不可触及的真实,但她仍然希望自己可以无限接近这一想象中的平行世界。正是对繁复华美的雕花床的无限迷恋,让她的精魂开始在回忆与想象之间来回游荡。
有趣的是,之镜的精魂游荡的过程,既是在造梦,也是在破梦。做梦的缘起,是因为她对女主角地位的深深渴慕。而当她真正进入到这一角色中后,却又会时时刻刻想起作为横漂的困苦岁月。尽管她试图让自己适应这样的变化,也确实快活到吃不下饭。但是,旧的生活始终缠绕在她的记忆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对往事的记忆都是始终存在的。面对刚刚远去的“横漂”生活,之镜很难将其彻底否定,也不可能与以往的自己达成和解。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断地造梦,用新的梦来掩盖自己记忆中的孔洞。所以,她的梦从一开始就是根基不稳的。当她在一个不安稳的梦中,试图扮演女主角的角色时,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忍受——不是因为身份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梦与现实的边界发生了交错。在这里,文珍将之镜的期盼一点点剥开,无论是剧组里的所谓女主角,还是古代大户人家的正妻,都有着自己的难言之隐,都是为之镜的精魂所无法容忍的。更重要的是,这里埋伏了一种可能性:之镜也许会再一次漂泊,她的精魂与身体并不因江枫的到来而安定。所以她发怒,她置气,她渴望自己以“大女主”的身份来解决问题,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与这一切的事物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在时空的闪回中,始终缠绕在之镜心上的,就是她八年的横漂生涯。横漂与其说是追逐所谓的梦想,不如说是一个群体的流浪。身为流浪者的他们,并不占有任何造梦的乐趣。电影是造梦的艺术,拍电影也常常被人们称为是一种造梦的行为。不过,“造梦”本身也可能是一种不带丝毫温情的商业行为。谁来造梦,谁在造梦,谁又只是梦的背景?文珍用镜头的反复切换,将一个漂泊者的艳羡与踉跄描摹得淋漓尽致。在这里,文珍解释了之镜对“床”为何有如此之大的迷恋。床是什么?床本是安眠的场所,在剧组却成为了权力的隐喻。这里是男女主角的乐园,是一切窥视的隔绝处。但是,当之镜躺在床上时,人们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窥视的欲望。她成为了主角的替代品,一个既可以供人们嘲笑,又可以供人们观赏的替代物。之镜的睡眠只有三分钟。对普通人而言,三分钟的睡眠只是打了个盹儿;对男女主角而言,三分钟只是打情骂俏的一瞬间。但是对一个普通的龙套来说,三分钟意味着扣掉整整四天的片酬。这场雕花的梦,之镜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更不是梦的装饰。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一个随时可以被人取代的无名小卒。
雕花的大床,既是名位的象征,也是欲望的集合体。电影也好,电视也罢,都在这里诠释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戏里的你侬我侬,戏外的绯闻八卦,无不挑动着人们无聊的日常生活。这一切都蕴含在对旧日事物的刻意模仿中——这种模仿本是为了靠近古老的文化。所以,这些所谓的旧物件,其实早已成为了消费者眼中的装饰品,无非是要营造出一种复古的美感,以刺激人们的感官。而真正对旧的精魂抱有一点向往之心的,反而是之镜,是这个若有若无的小龙套。尽管这种向往并不真实,也并不可靠。当她以雕花的大床作为参照时,看到的只是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优秀的男主角把她当做一个随意调戏的无名者,年轻的男孩也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在时光的河流里,没有什么是真正为她而停留的。她的漂泊不定,既是一个群体的写照,也是她自身的那一点“旧”思想所致。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看不上剧组里的所有人的。无论是暮气沉沉的老龙套,还是眼神清澈如水的男孩,都已经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但她八年磕磕绊绊,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本性。这样的她,更像是一个旧日的魂魄,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剧组的嘈杂声中停留。
这样漂泊的一个人,最后的归宿却又颇有几分浪漫色彩。当然,这只是一种外在的浪漫。之镜摆脱了剧组的庸俗生活,过上了女主角的神仙日子,看起来是可以永远幸福下去了。但是,面对着暮色苍茫中的新郎,之镜其实仍然在演戏——演一场不会停止的戏。黄金枷锁也好,消费主义也罢,她继续着自己的龙套生涯,毫无顾忌,也无所畏惧。正如汤显祖的那句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旧精魂的梦,将来也还会继续上演,永无停歇。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