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龙:王祥夫小说的艺术力量
艺术之冲力
小说本身自然是艺术,小说家当然知道自己正在完成的是艺术创造,但读王祥夫小说时,我有时又会自然生出一个自造的、矛盾的蹩脚词汇:“非艺术性”,感到仿佛有一种“非艺术性”充实、支撑着王祥夫小说的艺术品位。这种“非艺术性”,实际就是指一个作家,达到某种艺术造诣后,面对世间众生与万物,又经常会忘掉自己是一个作家,忘掉要对作为艺术家的情感和审视方式先行自觉调适,忘掉一定要保持艺术距离;并非首先力求把更多率真、鲜活的直感沉淀,而是更多地葆有着一个普通有良知者蓬勃的情感“冲动”。作家王祥夫自己就经常发现社会中人们感觉与心灵的麻木,我想,麻木或许也包括了“艺术麻木”吧。王祥夫创作过程中突出感到:“没有冲动最好不要做,你麻麻木木就更不要做,你硬要做,不会有好结果。”“愤怒对作家来说有时候是一件好事,能让你在写小说的时候不再怕什么”,能让作家保存住更多鲜活的东西。作家愿意自己的作品“在它的内部包含更多来自生活的、而不是一遍遍经过作家过滤过的那种文质彬彬的故事”。
艺术与人生一样,历经一定长的岁月后,可能会越来越容易发现,其内里丰饶繁杂,但实却原本并非怎么高深。一位作家,如果一直能够葆有最质朴、最澄澈的发现、感受和表现能力,或许才会走近、触及、呈现出世间人生原本更深刻实也更“简单”的真实与奥妙。王祥夫小说中始终充溢的赤子之感、质朴之性、率真之情、坦荡之气,之于创作、之于艺术,或许是更难能可贵的。
王祥夫关切社会最底层人生的小说作品非常多,但我却觉显然不适合将其归入底层文学。我更愿将此视为一种象征,由此我们更能清晰发现的是,作家不愿把小说当作“大说”,无意于造宏大之像,而总是首先被世间各阶层芸芸众生生存的困苦、伤痛、欣悦以及心灵的郁积、隐曲、纠结所感动、所震撼包括愤怒。这种率真的情感冲动对于艺术功力弱的作家来说,往往会容易使其作品艺术粗糙、表面;但是对于艺术功底深厚的作家来说,这种常常容易被轻视的、实际更难能可贵的“非艺术性”,或有可能成就了其作品更重也更高的艺术性。王祥夫小说作品在我心灵深处引起的尖锐的震动、绵绵的感动,常常让我出离了纸页或屏幕,而仿佛就直接沉入了世间生命与心灵世界的深处。
面对众生世界,作家王祥夫总是有着最率真、“脆弱”的情感,最锐利、深究的眼力,仿佛世间各层各色众生都在他的视野内,仿佛众生的一切悲喜、隐曲都在他的深沉眷顾中。读他的小说作品我常常不由地感叹,人间有多少伤痛、苦楚需要去关怀?有多少爱和温暖需要去回味?有多少心灵的纠结、人性的秘密需要去洞彻?……
顾长根老人斥责两个警察嫖妓,反被带到派出所被诬嫖妓,老人多方找寻证人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不仅一次次无果,更加痛苦的是,在一些邻里甚至亲人那里也仿佛是“越涂越黑”,无路可走的老人只还有自己养的“蝈蝈”可以“商量”,他只能再次冲向派出所……(中篇小说《顾长根的最后生活》)小说《真是心乱如麻》中的保姆偶然听到独居的老太太说自己活不了几年了,竟突然感到了自己生活无着、无处可去的巨大恐惧。她甚至期盼着自己先于老太太离世。当老太太无疾而终的结局真的发生时,她一连多天怎么也想不出该怎样办,接到老太太儿子的国外电话也实在没法说出实情,她身心竟都已完全瘫软无力了。《猪王》中老迈的光棍汉刘红桥跟别人不一样,养猪不是为了卖钱或吃肉,而是越养越亲,以至于养成了体型、食量巨大的猪王。老人身体不行了,再也养不了让他不再孤单的小白了,只能痛苦地同意别人把小白领走。让他更痛苦的是,小白不愿离开,而只有他才知道小白能够离开他的方法。老人突然再次萌生幻想,幻想小白再往回走,要是那样,自己再病再没吃的也不会让它被领走了,但这里又有了更进一层的痛苦:不舍主人的小白太饿了,跟着萝卜越走越远的小白让老人伤心已绝。
作家王祥夫或激烈或沉郁,如此揪心、如此撼人心魄的小说作品很多;而同时,发现生命世界中的温暖,动人至深的作品也非常多。
住在养老院里的老人刘淑珍对儿子们牵肠挂肚得竟然是那样偏执。养老院的楼上跑了水,流到一楼又流到了院子里,别的老人没什么,刘淑珍却就是总觉得儿子家也已经漏水了,她的心实在无法安顿下来,她从养老院偷偷跑了回来。这次在这个炎热的三伏天,她突然想起了儿时的老四夏天想吃过水凉面的情景,她又一次背着养老院偷偷跑回来,一定要给老四家做一顿:“不吃一顿过水凉面能是过夏天吗?”她路上买了黄瓜、芫荽、小葱、面酱,提在手里是那么激动,她要把这顿饭做的好得不能再好。老人太用心了,样样做得细心而精致。虽然儿子们带回来的吃的太多了,根本吃不着面条,儿子们也只得骗老人说大家都已经吃过水凉面了,但那满满一大面案子白花花的面条儿,实在含着太深的温情。(《热三伏》)小说《比邻》表现的是又一种特殊的情感。想感受一下乡村环境和生活的“我”这年来到乡下过年。村长帮着找到了李成贵家的空房子。农村的房子盖儿都是通着的,奇怪的是,“我”经常能听到隔壁李成贵母亲唠唠叨叨地在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拉风箱做饭的声音、呼噜呼噜吃饭的声音。而说的话里,有浓情的关怀,也有嗔怪的数落。有时是:“脸脏成个什么样子,好赖给你洗一洗……”“看看你这个吃相……这么香的东西你还剩下它干什么?”有时是:“因为你我才不去城里,要不是你我早就去城里过了。”“过年呀,我给你把皮鞋也擦擦……你这皮鞋都碰破了,都裂了,下辈子你再穿好鞋吧。”有时是:“谁叫你老了呢?谁叫我舍不得你呢?谁叫你受了一辈子累呢,我舍不得让你去那地方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你冷不冷?”年三十晚上,感到奇怪的“我”终于推开了隔壁的门,他没发现另一个人,而是看到了一头站不起来的老牛,此刻,它正吃着主人给它做的年夜饭。“我”的耳边想起了刚才听到的话:“吃吧,素饺子,年年都是你先吃,胡萝卜,粉条子,油豆腐的馅子,你就吃吧。你吃了我再吃,这是规矩。”老人对于一头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牛的不舍和深爱让“我”泪如泉涌。
作品满蕴挚情、浓情,关键是,像伤痛、悲愤那样的情感一样,这种温馨、温暖从王祥夫作品中涌出来,却同样具有着极强的冲击力。
如果说探掘表现之微、之深,是我们对王祥夫小说品质的合理期待,那么,关切如此之广博,并且篇篇蕴蓄着扑面而来或直抵人心的冲击力量,则是常常令我称奇的。读者从中感受到的无疑是艺术力量的深深感染,但最突出的却的确就是一种生命力量、人性力量最直接的震动和摇撼。
有一次,在完成一篇小说之后,王祥夫突然反省自己作为小说家,“是不是替历史隐藏了什么?”有时他又会突然生出一种“愧疚感”。一个作家从事创作,为什么竟会生出“愧疚感”呢?我想,那是警醒自己的写作不要失去对生命以及现实的率直、热切、勇敢的探究与质问吧。
艺术固然高妙,也多有对生命深刻困境的哲学探究,但是,那种最单纯、最质朴,同时又最浓烈、最深沉的感动,那种震动和冲击力,应是更高的艺术所内含的力量。
艺术之重力
王祥夫的小说,无论是爱或伤痛总是让你感到是那么沉实,那么具有重量。尤其是伤痛,真如一块巨石,读完后仍然还会长时间沉重地压迫着你,仿佛让读者也无处可遁。王祥夫自己坦言:“我写小说,最早就是要找情绪,感动我的我会写,让我气愤的我会写,让我高兴的我倒不会写了。”确实,高兴的事情是轻松的,而真正能够感动人的,更是厚重的情感;真正能够让人气愤的也只能源于深重的伤痛。面对芸芸众生,面对幸福者和伤痛者,王祥夫的确是把他带着血性的深挚情感,更多投注到了那些伤痛者身上了。那种沉重的压迫力量来自哪里呢?
乔小强现在太爱吃肉了,身体越来越胖。太胖身体会出问题,在医院工作的妻子每天善意的劝说,一点作用也没有。我们渐渐发现,道理乔小强不会不懂,只是他不愿克制自己了,因为过去,为了保持舞蹈演员的身材,克制自己太多了。现在的放任,仿佛是对自己多年吃苦的补偿,也仿佛是一种宣泄,又像是对什么的一种报复。作家突出表现了人物执拗、奇特的嗜好变化,但在乔小强大快朵颐的时刻,分明还是掩盖不住他内心深藏的痛苦。他当舞蹈演员的时代,舞出了人生的风采,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而现在,世上喜爱高雅舞蹈的人越来越少了,在这个时代,他已经失去了自己人生的舞台。还有什么比这更深的痛苦?他的身材已经毫无意义了。只还有吃能够让他暂时忘掉心中的痛苦。最后,妻子一次残酷的恶作剧,让他永远不再吃肉了,他又瘦成了过去当舞蹈演员时的身材,但他已经无力逃出时代风尚巨石的压迫,不可能“随乐而起,翩翩再舞”了。作品就是这样,凸现生理异变、人性弱点的同时,透出了时代的丰厚、沉重的内涵。(短篇《翩翩再舞》)
短篇《牛皮纸袋》敞露出来的是亲人间惊人的残酷景象。韦施的儿子每个月都会按时送来赡养费。但许久之后我们才会突然得知,每次送来的竟然会都是冥币!父子关系为什么竟然可以如此逆天?虽然作品惜墨如金,表现极为含蓄,但王祥夫尖利呈现出人性的残酷景象的同时,不经意地透现出了沉痛的时代内涵。韦施感慨儿子小时候一切都好,是上了大学才变成现在这个样的。当今时代只教知识不教做人的大学、唯个性自我是尊的社会氛围显然脱不了干系。韦施无法忍受儿子居然两年没来见过他一次,而他极力想挽回自己“权利”的手段,也是当今最时髦、最有时代特色的,那就是诉诸法庭。而此实际也不过只能将敌意激化到新的锐度。我们都能感到父亲内心的痛苦是多么的深入骨髓……
王祥夫的小说作品每每敏感地捕捉、探掘、表现出众生惨烈的现实遭遇、心灵遭遇或人生的惊人变故、人性的惊人变异,还比如无奈竟开始研究“爆炸学”、萌生抢银行念头的小古(《为什么不去跳舞》),农活手艺如此精湛却再无用武之地已成为“文疯子”的“五张犁”(《五张犁》)等等等等。从中,读者实实在在感受到一种压迫感,感到作品的情感内涵、人生内涵、人性内涵那样沉重的同时,你又会清晰发现,作品每每表现现实遭遇、人性异变,也都正是在表现心灵、表现精神,并且同时又正是在表现时代、表现社会。日常偏好、情感转化、人性变异等等“现象”都并不“单纯”,原来也都是蕴含无比丰富、沉重的时代象征、时代隐喻;这些,是人性之病、人生之痛,同时也正是深刻的时代之病、时代之痛。人性与时代深刻内涵的缠结令作品的沉重感加倍得增加了。
艺术之隽永
王祥夫既是一位情感丰富、容易激动、满溢豪气血性之人,又是一位从小就受到严格艺术训练,对艺术有特殊敬畏、每天不竭锤炼探究艺术之人。其绘画等诸门艺术与小说艺术的相互益进,为文坛所熟知。王祥夫对中外小说艺术深有研究,而其小说创作最深厚的艺术功力,在艺术效果方面,我以为还是更突出地实现在隽永性上了,其作品沉实的艺术力量难能可贵地总是呈现为一种深长久远的特点。
王祥夫小说艺术力量的隽永性,经常来自作家对人生戏剧性的真诚、深刻的发现及匠心妙构。比如,中篇《明桂》中充满了太多的戏剧性。貌丑而有心计的明桂强行把自己给了于国栋,之后又强行成为了其媳妇,接着又借父亲的权力为于国栋及小姑子办调动,以提高自己的家庭地位。于国栋欣喜于权力带来的利益,但当明桂父亲车祸去世,利益结束后,便公开另有所好。终于于国栋被愤怒的明桂毁容,明桂也锒铛入狱。被毁容的于国栋活在世上除了明桂和儿子已经一无所有,作品最后于国栋和儿子在地头等待明桂出狱的画面,含着如此悲哀却又温暖、五味杂陈、绵绵无尽的意味。
但是,王祥夫小说艺术力量的隽永性,也经常来自对众生的非戏剧性的朴拙呈现。比如小说《拆迁之址》,全篇并无戏剧性故事情节,通过若干场景、旧物的呈现,若干情绪的捕捉,表现出的是各色众生原态的生活、真实的情感,升腾出的是粗朴的烟火气和绵绵的伤感。
谈到非戏剧性的艺术风格,我更愿意把短篇小说《花生地》视为作家的代表作。《花生地》不仅如其获鲁奖作品短篇《上边》那样,淡化故事结构的同时,如此饱满地表现出普通人浓浓的善情爱意,而且更是如此饱满地描写出了普通人家清苦又充满精气神、充满风采的日常生活。看车棚的老赵一家就住在小区楼宇旁边的车棚里,与楼宇中的家庭相比,自然像是低一个阶层,但老赵一家的生活却是过得那样有滋有味,清贫、节俭中又透出让人艳羡的无限魅力。老赵一家好像什么都吃,白菜、茄子、芹菜、芥菜、香菜、萝卜等等之外,这些蔬菜的疙瘩、柄子、根子、叶子、缨子等等也都不会扔掉,也都会做成美味。蔬菜经常是买处理的,一下多买些,价格又会便宜点。一大堆萝卜择好了,缨子洗好切碎,放在一个个空罐头瓶里腌了起来。买回来的一大堆凌乱的香菜,老赵的女人择来择去,一会儿就被顺得整整齐齐,香菜根子也是宝贝,洗了切了,用醋和糖泡在罐头瓶子里,又是一道新菜了。老赵的屋子窗台上、车棚里的窗台上,一溜儿一溜儿,都是这种形状各异、内容极为丰富的瓶子。《花生地》本来也是要讲赵家生活中一个精彩故事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夏天,但赵家的生活显然有更重要的方面需要表现,作家的叙述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所以接下来我们先看到的是秋季时的景象:还没到真正的深秋,老赵一家又开始着手做“一件大事”了。老赵弯着腰把缸和瓮都搬到了院子里,接了根水管子把它们很“庄重”地都洗了又洗。小区居民从楼上往下看着老赵的女人在那里弯着腰把菜一棵一棵翻倒……腌过了大白菜,还要腌韭菜,腌完了韭菜,还要腌韭菜花。老赵一家生活拮据,但那种生活的热情是是那么旺盛、那么美好。菜刚刚腌好的时候,老赵的女人常常会喊住旁边那栋楼的人们,愿意让邻居也享受到她独特创造的美味,那可真是哪里也买不到的啊!小说要讲的故事当然很精彩,这个贫困家庭中成长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老赵家高兴得要自己炒菜请邻居们吃饭了,最后一盘菜端上来时上边还严严实实扣着一只盘子,形成一个悬念,原来是儿子的录取通知书。邻居们祝贺、敬酒,老赵激动的尖锐的哭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的确我们感到作品于此达到了高潮。但是,我们只能说作品是精彩之上叠加精彩,即使没有最后那个悬念推向的高潮,作品此前一切的表现实际已经是无华而绝好了,包括悬念之前每一盘菜都如此认真、用心的配菜、炒菜过程,这些非戏剧性的细致表现,都已经最可贵地呈现出了一种最朴实、最美好的生活。那种浓浓的善良心意,那种生活在楼宇的阴影当中、生活在暗淡之中却始终洋溢着的对生活的热爱、洋溢着勃勃生机的感人力量,实在是深长而绵绵不绝。
自然,作家王祥夫小说艺术力量的隽永性,也更多来自戏剧性与非戏剧性的融合,有时一篇作品中戏剧性与非戏剧性都非常突出。比如小说《婚宴》等等也是,更大篇幅的非戏剧性叙写、铺排,不涉情感,却处处尽显本分善良,处处感人;而作品结尾的戏剧性部分,又是如此惊人,让人生出无尽的痛楚。
阅读王祥夫的小说作品,我不仅像许多读者那样感叹,作家对世间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包括各个新的生存空间乃至各个角落、各个背光暗处的人生怎么都有能力关注到?都有能力了解、熟悉他们的生存?而且更感叹于,作家对于这些各色人生、一个个人的心灵世界,怎么都有能力观察、关切、体味、体贴得如此细微?比如,作家就是能够发现没了工作的小古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家里经常连拖鞋都不穿就走来走去”(《为什么不去跳舞》);就是能够体味到刘淑珍老人怪异、仿佛无来由的“愧疚”,她奇怪自己在养老院怎么就想不起那只猫,“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只老猫”(《热三伏》);就是能够观察到老赵的儿子一边羞涩地谦让着,一边朝屋外退着,“在门坎儿上不小心给绊了一下,年轻人真是机灵,人没倒,却跳了一下,跳出去了”(《花生地》);就是能够生出这样独特的幻觉:地里山药长得真好,一耙子下去,大个儿大个儿的山药就从地里跳出来,“要是老高一下子也能从地里跳出来就好了。”(《牛皮》)……或许我们也只能说,这是因为作家对世事多艰的芸芸众生特殊偏执的敏感、始终不曾“钝化”的深挚同情和爱吧。这确实也可以说是能够灌注到艺术中去,能够使艺术更具有力量的不竭之源吧。
(文章为节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