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坐》:都市女中产与她们的“西京梦华录”
《废都》之后,贾平凹一直在西安,一直在写,他的笔也没有离开“西京”以及它周围的一切。《暂坐》是他于2020年大疫之后推出的新作,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越过秦岭,跨过村庄,贾平凹的文学视角再次回到了“西京”,回到了这座他居住了数十年的都市。从《废都》到《暂坐》,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实中的西安城已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小说中的“西京城”似乎固执地承袭着它本来的面貌,裹挟着浓重的烟火气,土得掉渣,犟得如牛。最大的变化是,《暂坐》里的西京城,从头至尾都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这自然是对现实的观照,也是对朦胧之中人们的心灵的映射。正如《百年孤独》中始终被淫雨覆盖的马孔多小镇一样,雾霾不仅让人眼前一片昏暗,也让人们的心中始终蒙着一层不可捉摸的阴影。
《废都》的主角是男人,而《暂坐》的主角是女人。在此之前,舆论对于贾平凹的女性观颇有微词,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击,《暂坐》中一气儿写了十位都市中年单身女人:海若、应丽后、陆以可、向其语、严念初、希立水……她们以“暂坐”茶庄为据点,聚会交际,既有姐妹般的真情实意,也不乏互相利用牟取利益,若加上串场人物、“西京化”的俄罗斯姑娘伊娃和茶庄里那些员工,出场的女性角色已有十多人,俨然是一幅当代都市女性的群像,反倒是带有作者自己身影的大文人羿光,成了她们的陪衬角色,有些黯淡无光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十几个女人撑起的《暂坐》,自然是好戏连台。从作者的后记里可以看出,她们的原型正是贾平凹住所楼下茶庄里经常聚会的一众奇女子,《暂坐》的故事亦脱胎于作家的一段真实的“社会田野调查”。有意思的是,书中的女子不仅各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而且全都是单身,甚至她们自嘲是“十寡妇”。单身的设定,似乎是有意避开她们的婚姻与家庭,让男人从故事中隐退,女人的独立性得到了进一步地彰显。因此才有了像海若这样的茶庄女老板,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左右逢源,乐此不疲。用陕西话讲,这就是那种“能来事”的人,她能够熟练地运用手中的人脉资源,是天生的社交动物,是人群中拿主意的人,她待人热情似火,懂得察言观色,尽心照顾每个人的情绪,妥帖地处理各种问题,调和矛盾冲突。这样的角色本身就魅力十足,也极为复杂。在夜深人静后,海若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孤独,她在名利场中已精疲力竭,而她人世间最亲的人——儿子,却与她远隔大洋,形同陌路。书中末尾处生动地记录了海若的一场噩梦,它预示着她悲剧的下场,也是对她此前八面玲珑人生的讽刺。
《暂坐》中的女性群像都是都市中的中产女性,她们大多拥有自己的公司,事业顺风顺水,而且根本不靠男人。但是小说里的“西京”却是一个非典型的都市,它不仅没有现代都市的摩登特质,反而有着浓郁的市井气息。在这样的语境之下,《暂坐》中的女人也并非当代小说中常见的都市名媛,既有雅的一面,也有俗的一面,她们品茶论道,穿金戴玉,而一旦走出茶庄,被作者丢进污浊的市井之中,却也与这俗世俗人们并不违和。《暂坐》好就好在写出了当代都市生活之中的粗粝感,它们像吐掉的口香糖一样,始终粘附在都市的肌体之上,并成为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相比《废都》而言,《暂坐》的书写是克制的。贾平凹说这很可能是他70岁之前最后一部长篇,写了两年,比以往任何一部小说都要慢。慢的原因,我猜想可能是在斟酌损益,反复权衡。年龄决定了作家已经度过了高歌猛进、任性而为的创作阶段,西京名媛们的生活中已经少有了甚至完全没有了性爱。从唐宛儿用身体来换取生命的欢愉,到海若姊妹们以体面的交际方式与男人纵横捭阖,这背后流露出作家微妙的变化。书中唯一的一场性场面给予了“局外人”伊娃,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倒更像是伊娃在西京城无数奇遇中的一件。
作者选择一个“洋姑娘”串联起这座土味城市的故事,想来也是大有深意的。伊娃是为了散心从圣彼得堡来西京,把这里视为第二故乡,到了结尾,她又迫不及待地拉着辛起逃离这座城市,这其实又回到了一个经典的小说叙事中。包括小说结局的“毁灭”,卧病在床的夏自花猝然逝去,出国交流的冯迎遭遇马航空难,海若被纪委带走,一柄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纷纷坠落,连那栋极具象征意义的茶庄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像极了那个被飓风从地球上抹掉的马孔多小镇,又恰似《红楼梦》中的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庆幸的是,作者在制造毁灭时也是克制的,茶庄没了,但人还在,煞尾也显得仓促了些,一个个悬而未决的角色,其最终的命运终究流淌入读者的想象中去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