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记:反客为主说邵丽
邵丽善于反客为主。准确说,邵丽并无“善于”的念头,也无心学习“反”与“为”的技巧,她只是天生的天然,天然地对周遭的人和事靠本能判断,并且不惮于表达要求。猛一接触,会让人有点情境恍惚,可一旦明白,她是完全以东道主的热情,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待你,那些要求的背后是她在竭尽所能,你就会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因为居然糊里糊涂就成了客人而生出惭愧。
第一次见邵丽是六七年前,我和来鲁院学习的几个朋友约在一酒馆,她和他们一起到来,拿出两瓶酒,放在桌上。此前读过《第四十圈》,听过她酒风浩荡。但那天她咽喉不适,也就没劝。邵丽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大家热闹,目光恍似掠过上婆家来闹酒喝的娘家兄弟。再后来,醉着去买单时,前台说你们姐姐结了。
直奔成都是不得已。西藏作协邀请邵丽他们四位作家来参加活动,由拉萨经波密,深入昌都下辖各县,最后区外作家由邦达机场返回,区内作家则由班戈回拉萨。那一路遭遇了暴雪、泥石流、雪崩,行程艰苦到难以言表。原计划一周的路程,拖延了整整半个月。黄德海肖江虹预约有讲座。邵丽和金仁顺必须赶回去参会。世界上离市区最远、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邦达果然丝毫不给人惊喜,第一天航班就在大雪飞舞中一再延迟,饥寒交迫的几个小时后,航班最终宣布取消。近四个小时车程回到昌都。明天再折腾去是不是仍旧如此,谁都说不准。虽然准备了预案,第二天安排车辆送到机场,航班如若再次取消,就远赴成都。但来去机场耗时极长,长途行驶安全如何保障,谁都拿捏不定。何况也都心有侥幸,期盼航班万一顺利了呢?退让犹豫间,邵丽看了看天空密集的小雨,快刀一斩,省掉去机场的步骤,所有环节都顺畅了。至少,不用再犹豫。邵丽的做主果然明智,车行了几个小时,得到消息,邦达机场当天航班再次全部取消。而且此后三天,均为雨雪天气。
前一阵,有机会和十几个同行去河南采访脱贫攻坚。驻马店一行,真正见识作为主人的邵丽在主场的气势。她并不是驻马店人,但在驻马店汝南县挂过职,且以经历、见闻为底本,写出了《第四十圈》《刘万福案件》等一批优秀作品,并结集为《挂职笔记》出版,这就够了——这“够了”是我们的理解,她不需要。每到一个地方,邵丽都要求对方将一应细节安排妥当,务必对得起我们走这一趟。同时,又要求对方对我们有什么希望,尽管提。见到驻马店的昔日同僚,她铺摆起事来,仿佛仍旧在岗。进了各个县的参观点,说起各方面的情况,差不多是了如指掌。这让邵丽的角色极为有趣,仿佛同时做着两个方面的主。在驻马店人看来,她俨然是个长嫂,满脸自豪地对着客人“显摆”家庭的成就;在我们看来,她仿佛又是个长姐或者大妹,希望娘家的亲人为夫家的兴旺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越野车上了317国道,我查看着电子地图,了解前方的路况。同时,与另一辆车上的邵丽、金仁顺她们保持联系。是我代表西藏作协请来的客人,必须得安全送到成都,必须得考虑路上的一切状况,安排好晚上的歇息。出发前,我就被叮嘱:安全第一,不要赶。有经验的朋友和两位司机都建议,能在晚上八九点钟赶到炉霍住下最好,第二天一大早再往双流机场去,哪怕晚一点飞,或者在双流住一夜,都可以。邵丽不同意,她说,晚上必须赶到康定,第二天再去双流才有保障。让司机连续驾驶十多个小时,第二天还得早起,我不同意。邵丽看我一眼,淡定地说她已经通过成都的老乡联系好,路上会有人安排好饭菜,让司机小歇。康定那边有人接应,换车送我们去双流。她说,咱们的司机师傅早上休息好了就可以返回昌都。我一下被噎住。她又笑,说这下不担心了吧?
那就走!不想,赶上修路,车速比预料得还慢,凌晨一点还在折多山冒雪前行。远远望着山下的康定城,再看着同车的肖江虹、黄德海倚靠车窗打盹,我还得时不时和司机说上几句,以免他过于疲劳而无法集中精神。那时,我一方面像第二天德海怒斥邵丽的,累得掐死她的心都有。另一方面,又担心她不耐车程,旁生枝节。但不管是电话联系,还是临时下车,邵丽都心神安定,一个劲儿地稳定我们。看来,反客为主的一刹那,她就领受了做主人的责任。
也见过没有主人、客人下意识的邵丽。一路上太艰难了,那一天来到昌都洛隆县,大家私聚。毫无计划,一杯一杯就没停歇,说着西藏绝美的风光,辽远、深阔,人生必须来走上几遭,说着这几天短则七八个小时,长则十一二个的长途跋涉,把一辈子的车都坐完了,但特别值。最后说起彼此的相识,想念那些不在场的人,邵丽就像掰着指头数出门在外的兄弟姐妹,倒出无数细节,每一个都可以写上“深情”的评语,偶尔还漏出几句河南话,给大家佐酒。等到酒住,我们都不想散,吆喝着去了邵丽的房间。没了酒仿佛没了引子,大家围着茶几,场面一时冷清。眼看着要尴尬道别,不知道是金仁顺还是肖江虹,哼唱起来,这下纷纷搭腔,居然就这么唱了下去。那是我永难忘记的一个夜晚,大家争着表白一样,把记得的歌往外拿,往别人耳朵里放。从当下最流行的,唱到小时候的电视剧主题曲。用普通话唱到粤语、闽南语,甚至还有英语。最后,邵丽唱起了豫剧,甚至站起来带出身段。看着她的动作、眉目,听着她的腔调,让人陷入那种忘掉自己又是自己的恍惚,让人感到那种既不是客人又不必是主人的自在。
到了康定,办好入住,已快三点。邵丽说,六点半出发。我们已经没有力气争辩,反正是最后一哆嗦了。第二天,总算被闹钟吵醒,到了一楼,康定也下起小雨。还没用完早饭,就听见消息说,遇上塌方,高速封路,只能走318国道,时间比预想的要多出去三个小时。若不是邵丽坚持早起,如何赶得上预订的航班?邵丽毫不掩饰,得意地挨个看看金仁顺、肖江虹、黄德海和我,说怎么样,现在不掐死我了吧?不掐了,根本没有力气掐,连道谢与赞美的力气都没有。每个人上了车都赶紧往椅背上一靠,准备足足睡上几觉,把劳顿的精力、唱歌的精力都补回来。
抵达成都双流机场,比预期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所有人的航班时间都轻松阔绰。邵丽早已通过无处不在的河南老乡联系好机场的绿色通道,贵宾室竟然还周全地为饥寒交迫的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川菜。同甘共苦地走了一趟青藏高原,分别的时刻一定要有酒,大家争抢着要请客。最后我们五个人商议,每人买一瓶西藏“达美拥”红葡萄酒”。六瓶美味至极的红葡萄酒神速地被我们灌进肚子,相拥大哭大笑。酒足饭饱后的肖江虹舒泰地点燃一根烟,深深地感慨道,他妈的,这有个啰嗦的姐还真是个幸福的事!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