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爱与恨的变奏
经典动物之书
2020年真是极不寻常极不平静的一年。这一年,世界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能让人猛然惊醒,想到很多很多。正是在这样一个年份,在这样一个心情复杂的时刻,我们读到了张炜的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这是一部带有浓烈的爱恨情感和浓郁的思辨气息的作品,它注定属于作家的力作,也必将在越来越多的读者中激起热烈而持久的回响。
作家张炜是一个有着特殊的生命历史,因而有着特别的生命感悟的人,他自小生活在海边莽林中,对大自然和动植物有很深的感情,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鲜明的呈现,也是他作为一个著述丰富的作家的重要特色之一。对于动物,他很懂,他现在拿出这样一部几万字的关于猫狗的作品,再正常不过了。许多年以前,在人们普遍热衷于那种关于企业家的报告文学的时候,他就起意要写一部关于狗的报告文学,可见他写动物的想法由来已久。眼前的这部作品非常直接地写了猫和狗,它们是故事的主角,演出了一幕幕令人痛惜的悲剧;人退居其次,但不断地留下画外音。最终,作品的着力点还是归结到人这里。
张炜喜欢猫狗,在他看来,猫和狗都是经典动物,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和人类相处的时间最长,更在于它们具有难得的品性。他曾如此表达过对猫和狗的认知:“猫和狗不是一般的动物,甚至可以认为它们是神灵最具深意的一种安排,用来安慰和帮助人类:一个踞于左,一个踞于右。狗在左边,代表勇敢和忠诚;猫在右边,代表温柔和独立。”他不止一次在作品中表达过这样的思想:猫和狗对于人心的慰藉,是很多东西难以取代的。猫狗的陪伴能使人的心灵变得柔软,而这柔软对于自己和他人,甚至对于整个世界都是极有意义的。
张炜认为,在现代社会,动物是离人最近的“他者”和“弱者”。爱动物是生命所具有的最美好的情感,是柔软心地的体现,是人类对其他生命的一种心灵寻访。通过对猫狗的态度,可以测试出人对他者的关心,对万物的仁慈,对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其他生命即“异类”的容忍度。他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狗总对得起人,人常常对不起狗。这是很到位很深刻的理解。
《爱的川流不息》既然是写猫和狗的一部作品,其情感背景也大抵如此。此作原本是作为“非虚构”去写的,因为故事都是真实的,其中的思考也是无须讳言的;在《十月》杂志发表时,它以“中篇小说”的面目出现在头题位置,是编者的主张。这当然也有其道理。好吧,小说就小说吧,不过我们真的可以认为:里面的“我”正是作家自己,而那只以《融入野地》的“融”字命名的猫,便是作家家里养的那只漂亮、聪慧而又高贵的猫。
“融融”启示录
作品由一只名叫“融融”的布偶猫的进入家门写起。在南方的女儿要把一只猫寄送回家,作为父亲的“我”坚决反对。父亲的固执让女儿很不理解,她坚持办好了寄送程序,于是养猫成了无可挽回之事。谁知这一看来平常的事,竟然激荡起父亲的情感潜流,以至于让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正因为深爱,才要拒绝。有些可怕的经历不属于下一代人,恐惧也就不属于他们。谁愿轻言恐惧?所以总是欲言又止。……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要从头说起,那也许要耗上一吨的言辞。我能说出这几十年来,我们与它们一起经历了多少故事?不敢回忆,不愿回忆。”代际差距之大,全因经历使然。我们可以料到,“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故事与猫有关,那应该是一个伤心的故事。
猫已经从遥远的南方城市发送过来,除了接纳别无选择。“在一个绝美的生灵面前,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与融融相见的那一瞬,“我”由衷地喜欢上了它,而它淡定、迅速的融入也令人称奇。作家不吝笔墨地描写了人与猫的初识,真实而感人,简直跟“宝黛”相见有一拼。接下来,融融和“我”的融合就更加暖心了。融融极聪慧,“我”则极擅欣赏。“我”对融融可谓赞许有加,认为它堪称“超前毕业的优等生”,“它从幼儿园到大学这个学习阶段,除了修完基本的课程之外,还提前涉猎了研究生的部分内容。”久违的对猫的爱恋在心头涌流,“我”的惊喜是由衷的:“从来没有看到比融融的眼睛更富有表达力的了,这是真正的心灵之窗,有时含蓄、深邃,有时又庄重、冷静。”在此,作家将融融的内在气质刻画得非常到位,字里行间流淌着浓浓的爱意:“它纯稚,却有一种沉稳超常的步态;它顽皮,却又时常安然静穆到不敢轻扰;如此幼小却又如此威严;一派雄性英气,却又时常闪现出仪态万方的温情和优雅。它的美已经远远超出了使人惊叹的形貌,而是由此入内、再从更深处溢出,随之涨满了整个空间。它所赢得的深爱,是由自身的美换取的,而这种美是无价的。”
融融心智极高而又安然沉着,每天都要思考事情,甚至还会一边散步一边思考。而“我”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思考力,动人地写出了对融融的理解:“越是优秀的猫,越是长于独处。融融思考时当然要避开打扰,并且会因为思考的深度而不断变换姿势:一般的思考可以偏卧,再认真一点就要伏卧;最严肃的时刻,它一定要坐卧。当它昂首坐在那里,两只前爪立定,眯上眼睛或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那就是十分投入地思想,想一些较大的事情了。”如此投入的对猫的研究,令人感觉趣味盎然,也让人想到一些爱猫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对猫的痴迷和洞察,想到作家曾经的表述:“越是那些大心灵,越是可以感受他们对于动物手足般的情谊。”“凡杰出的作家几乎都能与动物心心相印,并一生保持这种好奇心与亲切度。他与它们往往‘不隔’,很容易就打通联系的渠道。”
融融对“我”和整个家庭的影响,尤其让“我”心生感激:“家里自从多了它,这个特别的成员,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一种难言的化学变化:一种特别的安定感、安慰感,一种对生活和其他事物言说不尽的信任感,慢慢出现了。无时不在的空荡感消失了,无时不在的难言的慌促也消失了;孤独,这种所有人都无法根治的现代疾病,一般来说要携带终生的疾病,在我们家里似乎也被医治了大半。”“我”于是在崭新的高度上审视了动物与人类结伴而行的意义:“它们的真正的责任,往往是隐而不彰的。”“它是一个不可缺失的生命参照,它让我们想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生命,它们既与我们不同,又是何等相似。……我们和它们一起生存,彼此对视,就是最大的相互关照。”
面对融融这个甘愿与之厮守的可爱生灵,“我”关于动物与人的关系的思想,一再地被激发出来。“我”还以一个从林野中走来的人的亲身经历证实:在人生至为艰困之时,猫和狗给予了人无可比拟的援助。“我”甚至换位思考,想到了像猫和狗这样的生灵,在与人生命交融之时的得与失:“我们心里明白:自己所能给予它的,比它已经给予的不知要少多少倍。” “当人们接近失去‘抗力’的时候,凭什么保护一个比手无寸铁的弱者更弱的生命?”在此,“我”强调了“不可抗力”这一概念,并多有思索。“有两种‘不可抗力’:一种是爱,一种是毁灭和灾殃。前一种使人不顾一切地拥有它,后一种将让人撕心扯肺地失去它。”
观察、疼爱这只美生灵,“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童年,“想起林中岁月,想起被呼啸的林涛惊醒的夜晚”:“冬天,海边的风多大。爸爸在山里,妈妈也不在。幸亏有外祖母的故事,有猫。它的呼噜声总是把我送入梦乡。”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听到这呼噜,忽然有一种奢侈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多年以前,“我”曾发誓此生不再养猫养狗。
记得当年“小獾胡”
往事不堪追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我”脑海里再现了。“可怕的是这几十年里,违背誓言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于是就有了疼痛彻骨的那些经历。……每一次废弃誓言,都是因为心理上的全线溃败……这似乎是可悲的。最后,悲剧总是缘此发生,……我总是愧对它们。”由眼前的融融,“我”想起五十多年前自己家里的一只叫“小獾胡”的猫。记忆闪回到一家人的林中岁月:父母,外祖母,猫和狗,一幕幕悲喜剧。
接下来的追忆似乎是《我的原野盛宴》的续篇,只不过这里集中讲了猫和狗的故事。这故事仍然有一个被作家反复书写过的背景:那时候,父亲常年在南边大山里的水利工程中出苦力,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母亲则住在园艺场参加劳动,半月二十天回来一次,所以陪伴“我”的主要是外祖母。通过外祖母的讲述,“我”了解到自己有一个热爱动物的外祖父,他去世了,但将爱动物的品质遗传给了隔辈的自己。而“我”相信:一个人热爱动物的人,肯定是最善良的人。
林中生活里,“我”的小伙伴仅有看园人的孙子壮壮,和一只叫“小獾胡”的猫。小獾胡是“我”在林子里捡来的野猫,有豹猫血统,聪明,但很凶,起初它怒气冲冲拒绝饲养,一段时间的沟通后,终于成了知己一般的伙伴。当年的林子无边无际,“我”只能在离小茅屋不远的地方活动。有一天,“我”和小獾胡走得稍远一点,就遇到了一个可怕的非人非兽的家伙:这是一个外号叫“黑筋”的狠人,像黑煞一样矮壮和凶残,是当地一霸,周边村子、园艺场、林场的人都怕他。曾经有一次,父亲从大山里赶回来探家,因为没有证明信,被“黑筋”关押了几天然后送回了大山;此事令人悲愤,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和外祖母,都不能抗争,因为一家人正处于被压迫被欺凌的大背景之中。“黑筋”对人残酷,对动物的生命更是毫不怜惜,一直想枪击小獾胡,剥了它的皮做野狸子帽。一家人恨恨不已,百般担忧。小獾胡为了活命,最终不得不告别主人,离开茅屋,回归为一个林中野物……
这是令“我”痛苦、悲伤、不愿碰触而又难以忘记的往事,它不仅是关于一只猫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它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起了彼时整个家庭的苦难遭际。“我”还追忆了当年一个让人流泪的情节,那是关于父亲故事的侧写,里面有小獾胡:一个中秋节的深夜,爸爸突然从遥远的南山回来了。他是在推开重重阻力和障碍后才得以踏上回家之路的,他怀着对亲人的苦苦思念一路跑回来,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妈妈、外祖母和“我”激动得快哭了,她们把已经收回去的饭菜端出来,要和爸爸重新过这个中秋节。小獾胡当时还在,虽然它是第一次见爸爸,但聪慧的它知道他是一家人,最后竟然跳到这个浑身汗味的男人膝上……这是安宁而幸福的一刻,一个受苦的汉子由此感受到了家的温情。而“我”则将这令人唏嘘的一刻收进记忆深处:“那一夜的月光,小獾胡的呼噜,全家人,这些加在一块儿,成为最美妙的时刻。”
小獾胡的故事里,有恨也有爱。
“花虎”与“杀狗令”
继爱猫小獾胡之后,又有关于狗的故事。小獾胡不见踪影后,“我”像掉了魂,亏得一条狗的出现,才让我摆脱了失落和伤痛。这只狗叫“花虎”,是看园子的老人的狗生的小狗,“我”和壮壮费了好大劲,才用偷来的好酒把它换到手。然而,在抱进家门的一刻,外祖母未卜先知地说了一句:“孩子,你又犯了一个大错。”但“我”并未多么在意,与花虎形影不离的日子开始了,就像小獾胡当年一样。好景不长,外祖母的预言果然应验了,花虎的噩运来了:上边说要备战备荒,统一下了打狗令,要在三天内杀掉所有的狗。即使住在林子里,那个外号“黑筋”的恶人带领的打狗队也能找上门来,勒令外祖母交出花虎,要就地杀死它。机敏的花虎闻风而逃,躲进了林子深处,但它又恋家,常在夜晚偷偷跑回。外祖母料到它迟早会被打狗队的人抓到,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有了一个主意,把它送给了河西园艺场的一位强势的副场长,托他暂时代养。但花虎第二天就咬断拴绳逃走了,从此不知所终。正是花虎令人悬心和痛苦的结局,使得外祖母逼“我”发誓:以后决不再养猫狗。
这便是花虎的故事。这里当然写到了爱,但更多的是恨。这故事牵出了过去屡屡出现,现在仍然存在的“杀狗令”,令人既忧且愤。几十年里,“我”经历了四次“杀狗令”,“想起来心上都会抽疼,都会历历在目。我只想说出这样一句话:下达这样命令的人,一定不得善终。他们会受到诅咒。”对于那种“缺少人性的温度”的“工具化物化的人”,那些“机械野蛮的执行者”,“我”极其鄙视,视他们为“助长苦难的帮凶”,“到了某些时刻,比如暴力和蒙昧横行的时候,那种粗野和蛮勇、铁血无情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派上了用场。”作品中还写到父亲对杀狗行径的痛恨,在将那伙人判定为“最残忍、最卑鄙、最胆小的恶魔”后,父亲做出了极具历史感的概括:“书上记载过好几桩这样的事,一些恶魔在大开杀戒前,会屠杀无辜的动物,这等于提前演练!”
在以前的多篇作品中,张炜对残酷的“杀狗令”深表愤慨和担忧。写于1987年的短篇小说《梦中苦辩》,已毫不掩饰地倾泻了作家的痛恨。那篇小说中,主人公在梦中与前来执行杀狗令的人激烈争辩,悲愤的话语至今犹在耳畔:“对野生动物这样残酷,野生动物可以躲开;于是我们的目光就转向家庭饲养的动物,对温驯的狗下手了。我相信这是一部分人血液里流动的嗜好……这些行为会一再重复,因为它源于顽劣的天性,残酷愚昧,胆怯猥琐,在阴暗的角落里咬牙切齿。这些人作为一种生命,怎么会去宽容其他生命?!”“我更不明白的是,街道上有多少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去做,他们恰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切需要暴力、需要用强制手段去对付的方面,都干干脆脆地做了;一切需要胸怀、需要眼光、需要高瞻远瞩才能办到的事情,都搞得一塌糊涂……屠杀吧!与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对抗吧,仇视它们吧!这一切的后果只能是更为可怕的报复!”“凶狠残酷地对待生活、对待自然,必遭报应!”在梦里,主人公伤心动气,费尽口舌,总算把杀狗的人劝阻住了,可天亮梦醒后,发现自己的狗还是被人杀死在院子里。写于三十几年前的这篇作品,极具批评力度,严正地鞭挞了这个族群里某些人的懦弱和残忍。
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人性变好了吗?没有。一切都会重演,残忍杀戮依然如故。在近期的一篇演讲文章中,作家再度回顾了杀狗令给狗和养狗的家庭带来的伤害,也重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这样苦难悲惨难忍的时刻,只有世界上最丧心病狂的流氓才会制造出来。……狗的惨叫、人的哭喊,响成一片,鲜血淋漓,蔓延到整个村镇和城区。时间过去了几十年,那种恐怖既不敢经历也不敢回忆,这当然是一种屠杀,而且只能用上一个词:惨绝人寰。”“这样一个嗜血的、周期性暴发大规模惨烈行为的族群,还能奢望安定和幸福?还会拥有自己的未来?绝不可能。”说到底,人的素质问题是必须严加审视的。
爱与痛的存根簿
当年,“我”被外祖母逼迫立下的誓言起作用了吗?没有。因为喜欢动物,二十多年前,“我”和家人“再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又收养过一条叫做“小来”的狗。小来是“我”在公园里偶然遇到的一只极其可爱的小狗,它的主人要出国,打算把它转送给别人。“我”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被牢牢地吸引和征服了,于是表达了收养的意愿。一句话出口,得到的是家人的急切呼应和主人的信赖。然而这显然是轻率的,因为接下来,小来也成为了一处悲剧的主角:在随主人乡下旅行时,小来误沾了耗子药,在来不及医治的情况下遽然死去了。此后,家中只有小来面带笑容的一张照片。
这是让“我”不忍回顾的惨痛的一幕。一家人像疼孩子一样疼着这个可爱的生灵,它的突然离去,给人带来了撕裂般的创痛。“我”欲哭无泪,痛悔没有保护好小来,找不到杀死小来的凶手,只能用悲切的文字谴责乱投剧毒耗子药的行为。小来会笑,“有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对所有人都没有陌生感,更无提防心。”它是那么可爱,它的不设防是童心和善良的体现,也恰恰因此,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悲剧更容易发生在它身上。作品借用一位老乡的破口大骂,表达了深切的哀怨和愤懑:“那是一帮烂透了的家伙,他们从来干不出好事!咱花大钱买来的机帆船、农机,一用就坏;就是造出的耗子药毒性忒大。”这毒药,据说能“毒杀三代”,是荼毒生灵的渊薮,也正是人间大恶的象征。
伤痛之余,“我”历数起人生中的一次次失去,心情悲凉。“我”想“建立一份翔实的生命的存根簿”,以免遗忘。我们率先看到了这份存根簿的提要:
除了“小獾胡”和“花虎”、“小来”,还有一条叫“宝物”的山东细犬,它有惊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一只叫“美美”的极为美丽的狸猫;一条强壮的大狗“旺旺”;一只性格特异、外表凶悍实则温情十足的黑猫“小红孩”。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型体更小的动物:两只鸽子、三只刺猬、一只仓鼠、一只麻雀、一只红点颏、一只紫色蝈蝈。毫不夸张地说,后面这一些尽管如此之小,但是也有性格,有情感。我如果从头讲述它们,将是一个个很长的故事,这里只好省略。
所有这些朋友,它们有的走失,有的痛别;有的最后不知所终,有的忍痛放回林野;也有的在病危时节,出于动物特有的巨大自尊,竟然独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就此消逝。就这样,我们与它们总是非正常分离,总是经历一场撕扯之痛。
这些动物各有各的面目和特点,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可爱的。对比人类,它们的生命显得脆弱了。人没能很好地保护它们,它们的离去让人倍感伤情。
有人可能会说,老百姓生存尚且艰难,爱动物,谈论爱动物的话题,未免奢侈甚至有些无聊了。作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观点,在一篇文章中,他预先给予了反驳。在他看来,人类对于生命的畸形心态,人的生存理性的丧失与泯灭,正是导致自身苦难的主要根源。世间生命相互联结也相互依存,人类若以无情的方式追逐幸福,是不合理也不可能的。
在这个瘟疫之年,我们愈发能感悟到张炜此言不虚。肆虐的瘟疫让世间许多生命就此消失了,而几乎所有人都活在不安之中。在这场横扫全球、至今仍未消停的劫难中,谁敢说人类就是无辜的呢?
爱,还是恨?
这是很有思想高度也很有艺术感染力的一部作品。融融的故事是引子,在它身上,主要是凝聚了作者今天的思考,在此,论说自然是显豁的;而故事链条主要体现在回忆的篇章上,读者可能会较多地记住小獾胡、花虎以及小来它们的遭遇,并为之感慨。对于熟悉作家的一部分读者来说,很多篇幅让人觉得仍然是在写《我的原野盛宴》,但就情感和思想力度而言,本书显然更胜一筹。总之,作品严肃而且有分量,它适合儿童阅读但不是“儿童文学”,它的读者可以是任何年龄任何层面的人——因为只要是人,就应该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而此作所陈述的生命伦理,可谓精辟深邃,前所未见,极具启迪意义。
有人说,作品究竟是写了“爱的川流不息”,还是“恨的绵绵无尽”呢?我认为,二者是交织在一起的,并且分量都很重。道理很简单:正因有浓烈的爱,才会派生出深深的恨。爱,针对的是那些可爱、天真、善良、无欺的生灵,而恨,则指向那些丑恶、卑劣、残忍、自私的人。想起网络报端不时出现的有人虐杀猫狗的消息,我们要说:那些肆意戕害动物的家伙,不配作为具有高度理性的人类而活着。他们不会有好的结果,也不可能不被善良的人们所痛恨,所唾弃,所诅咒。
阅读中,我们会发现,作家不仅仅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而是站在世间所有生命的立场上去思索去写作的;对于人类的“他者”和“弱者”——动物的关怀,折射的是作家内心广大而深厚的爱意。那么,如何看待作品中爱与恨的变奏?或者说,在听取了如此之多的生灵的悲剧故事之后,该以怎样的情感面对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呢?我想,作品中对于外祖母的一段叙述恰好对应了这一问题,可以视为能够代表作者世界观的一个回答。我们知道,外祖母是饱尝苦难的女人,在失去外祖父的那一天,她的悲苦日子就开始了。像被伤害的动物一样,她携家人躲进林间野地,孤独地舔舐伤痛,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愿意在内心深处保有对人世的爱,而不是一任恨意充塞其间。她是如此劝导外孙的:“孩子,别总想着那些恨人的东西,会做噩梦的。这里可恨的东西太多了,可爱的也太多了,幸亏是这样,如果光有恨,咱们一家是活不下去的。”为了说明她的道理,她甚至让外孙扳着手指数一数,生活中究竟是可恨的事物多还是可爱的事物多。而“我”还真的从头细数起来:
先说可恨的:下杀狗令的人、伏击外祖父那一伙、“黑筋”、背枪人、毒蜘蛛、让爸爸凿山的人、黑煞、悍妖、打死许多动物的猎人。我数了一遍,大约是十多个。再说可爱的:外祖母、爸爸妈妈、壮壮和爷爷、小葡萄园的老人、小獾胡、野兔、鸽子、老广、花虎、美美、旺旺、宝物、刺猬、月亮、大片菊花、马兰草、白茅根和上面飞的大蝴蝶。我最后不得不承认:可爱的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这种统计当然是天真的。做出一个决定,似乎也不能简单地依据两者数量的对比。但是,外祖母就此给予的启发却是实在而诚恳,并且富含哲理的:“人的心里,当爱和恨一样多,就算扯平了;当爱比恨多,那就是赚了。孩子,你赚大发了!你今后要时不时地像今天一样,从头数上一遍。”对“我”来说,来自长辈的教诲,必定是深刻地参与了品格的铸造,不然的话也不会记得。年长之后的“我”也因此而明白:“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可是幸亏还有这么多的爱,它扳着手指数也数不完,来而复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进行下去。有了这么多的爱,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一点一点向前。”这话说得很好,透着达观、宽容和悲悯,是一个过来人的心里话。
这部写于瘟疫之年的作品,所携带的信息和意义自然是特殊的、具有深意的。作品的结尾部分写道,疫情期间,一位艰难度日的南方朋友打来电话诉说近况,特别说到了家里的猫:“如果没有它,这日子有点过不动了。”可见,猫和狗这种“经典动物”给了人何等重要的援助;由此也可知道,人从它们那里获得的实惠,决非作家张炜的一己之悟,而是爱猫爱狗人士的共识。但是,同样是关于瘟疫的消息,还有另一种人和事存在:出于传染方面的恐惧和无知,有人将自家的猫狗扔下高楼摔死,甚至有人将邻居的爱猫也杀死了;有的村镇下达杀狗令,勒令人们在限定时间内杀掉自家的狗……“我”不禁悲哀地叹道:“‘黑筋’那一伙原来还在,他们竟然还活在近邻。”
张炜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总有一部分还没有昏睡的人,他们才是有力量的人。”优秀的文学家正是如此,他们是人群中最敏感最警觉的一族,就像执勤的大雁,在夜色中不肯睡去,只为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守夜者。他们饱蘸心血写下许多文字,其意义常常在于提醒,在于劝告,为的是让人们明辨善恶是非,让蒙昧者明白并且记住:任何时候,都应该有道义有立场,都应该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作为一个人,永远不要丧失了灵魂,弄丢了爱心。在有关动物话题的一次演讲中,张炜这样说:“动物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参照,没有这个参照,人对自我的认识,以及生命中一些自然而本质的东西就会被忽略而过。”“讲动物实际上在讲人性。这当然是文学的核心内容。”“动物属于大自然,也是我们人类世界的延伸。作家写动物,实际上既是写大自然也是写自己,是表达一种共同的承受、等待和观望。”这些话,道出了作家关怀动物的初衷,也陈述了之所以讲动物、写动物的理由,可视为这部作品的创作谈。
在张炜看来,只有那些心灵饱满、丰富,精神健全的人,才是值得依赖和期待的。这样的人在哪里,他们是多是少,也许仍然是一个问题,让人不能不怀疑、不得不忧虑起来。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们不禁和作家一起,一边叹息,一边陷入沉思。但无论如何,我们最终还是要相信爱,相信爱的力量,相信爱的永恒,相信爱的川流不息;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有足够的力量活下去。那么,就让我们像作品中少年的“我”那样,扳着手指数一数,究竟是可恨的事物多还是可爱的事物多吧。
2020年11月15日,威海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