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漫卷中的精神守望与《晚熟的人》
我想,任是谁,在这一年的年初都无法预料得到,在2020年,整个人类都会因为新冠病毒的巨大劫难而生存得如此艰难。我们都知道,阿多尔诺当年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诗已不复存在。”他的意思并不是说在经历了如同奥斯维辛这样的苦难后,诗歌(或者说文学)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而是要特别强调,在经过了奥斯维辛之后,诗人或者说作家进行文学书写的时候,所持有的思想价值立场应该较之此前有根本的变化。尽管具体的来历和成因判然有别,但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在2020年所遭遇的这一场迄今都未彻底终止的新冠疫情,也可以被看作是如同奥斯维辛一样的巨大劫难。也因此,诗人或者说作家到底应该怎样对这场疫情本身以及疫情对人类存在所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沉思,也就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重要问题。
应该注意到,虽然还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在2020年,的确已经有一些作家以小说创作的形式回应这场疫情劫难。这一方面,值得注意的作品主要有南翔的《果蝠》、熊湘鄂的《新年好啊》、梁晓声的《可可、木木和老八》、杨晓升的《海棠花开》,以及房伟的《一个人的归途》等。
这里且以《果蝠》为例稍作分析。作品情节值得注意处有二:其一,是在既往的岁月里,虽然国家早已三令五申,但仍然有一些公开或隐藏的野味店铺,在暗中偷猎品尝各种野味;其二,等到人们普遍地把疫情与野生动物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也正是此前那拨特别热衷于品尝野味的人,跳到了另一个极端,要对天然溶洞中的蝙蝠全部斩草除根。在这个时候,亏得有一位名叫刘传鑫的动植物分类专家挺身而出,苦口婆心地大讲了一番“如果围剿果蝠,不仅会破坏生态,而且还有可能使更多的病毒释放出来”的道理,方才最终促使县长下令阻止了这一次试图剿灭果蝠的愚蠢行动。尽管谈不上多么深刻的思考,但像南翔这样有着敏感触角的作家,毕竟已开始对新冠疫情做出文学性的思考与反应了。我们希望的是,作家们在未来的疫情书写中,能够在此基础之上,做出更加深入独到的思考和挖掘。
烟火漫卷的日常生活书写
更多的作家,虽然并没有直接地触及所谓的疫情题材,但这一年小说创作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看似烟火漫卷的日常生活书写中,却有着相对深入的人性剖析,和对精神世界的积极呵护与守望。比如,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在一众小人物日常生活世相的呈示中,作家以一种称得上是从容不迫和闲庭信步的心态,耐心细致地展开对当下时代哈尔滨市民日常生活场景的精描细绘。其中关于“哈尔滨炖菜”活色生香的描写,是最具代表性的片段之一:“哈尔滨人的早餐相对简单,但晚餐决不能马虎,餐桌若没一两样主打菜,似乎一天就白忙活了。”“哈尔滨人喜欢炖菜,尤其是晚餐,如果没有一样炖菜,肠胃都会和你过不去,总觉得缺了什么。炖菜是荤腥与蔬菜的狂欢,是牲畜王国与性灵世界在千家万户的美妙相逢。牛、羊、猪、鸡、鸭、鹅、鱼、虾、蚌、肉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可挑起炖菜的大梁。”在《烟火漫卷》中,哈尔滨可以被看作是小说中一位潜在的主人公。只要稍加留意即不难发现,从一年四季的自然风景,到近现代以来所逐渐形成的中西结合的标志性建筑;从与宗教信仰紧密相关的教堂、清真寺和佛寺,到热气蒸腾充满烟火味道的民俗风情……所有这些都蜂拥而至,汇聚到迟子建富有灵性的笔端。不知道迟子建自己是否有明确的意识,反正笔者觉得,如果把这些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文字从小说中单独抽出,本就是一篇关于哈尔滨的精彩散文。但也正是在烟火漫卷的日常生活的书写过程中,作家把自己的笔触更进一步地探入到相关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处。比如,那位看似不经意间猥亵了幼童的刘建国这一形象。直等到刘建国重返大兴凯湖畔,经过耐心打探了解到,自己当年的行径的确对那个名叫武鸣的小男孩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不仅怕见成年男人,而且直到现在都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如果说当年那个偷走了铜锤的人对刘建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那么,刘建国自己则同样也对武鸣造成了严重的创伤。刘建国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最终决定用余生来陪伴武鸣——以如此一种充满着忏悔意味的行动,来为自己赎罪。在此,作家勾勒了一根犯罪-创伤-忏悔-赎罪的精神链条。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暂坐》2020年产生了广泛影响。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暂坐”,主要原因在于其中不仅写到了一个名叫暂坐的茶庄,而且这个茶庄还成为了人物与故事的主要聚居地。暂坐,何以为暂坐?单从字面的角度来看,大约也就是暂且来坐坐的意思——在日益繁忙紧张的都市生活中,停下急匆匆的脚步,暂且到这个茶庄休憩一下。然而,这样的一种理解,肯定只是最粗浅的一个层面。我们在客观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可能看到谁以如此特别的方式来为一座茶庄命名。又或者说,我们恐怕也只有在贾平凹的小说作品中,才能够发现这种潜隐着某种深邃意味的茶庄命名方式。贾平凹为什么如此命名?倘若结合整部《暂坐》的故事情节,尤其是结合人类个体非常短暂的人生过程来理解,那么,所谓的“暂坐”其实也很明显地包含这一意味:在更为浩大的宇宙时空面前,只有着短暂生命过程的人类个体,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脚步匆匆的人生过客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平凹《暂坐》的思想艺术境界,可以说直通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正如在浩大的宇宙时空面前倍感自身的渺小,陈子昂因而发出“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一样,贾平凹借助于《暂坐》中那一群城市上层女性的故事所传达出的,其实也正是人生太过短暂,整个过程差不多也就相当于到这个被命名为“暂坐”的茶庄,坐着喝了会儿茶的模样。假若说《暂坐》有什么微言大义,恐怕也就突出不过地体现在这一点上:人生终归不过是一个“暂坐”的过程而已。
历史深处的追诘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也是2020年的重要收获。小说被作家不无果断地切割为上下两个部分。尽管很难把标题中的前三个字和后三个字截然分开,小说叙事过程中二者之间彼此的交互穿插,毫无疑问是一种客观的事实,但相对来说,“一把刀”更多地对应着上半部,“千个字”更多地对应着下半部,这样的一种判断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道理。
事实上,王安忆在上半部里所集中讲述的,乃是男主人公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不断地四处漂泊的人生故事。关键在于,由陈诚的高超厨艺和他的四处漂泊,王安忆的落脚点最终落到了对历史的强有力的诘问上。具体来说,也就是由陈诚而进一步牵扯出的他那早已消逝多年的母亲“她”。那么,小说中的“她”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到底是谁?又或者,如果说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很多人物都会有生活原型存在的话,那么,这个“她”的生活原型又是谁呢?对此,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个生活原型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曾经被著名诗人雷抒雁在其名作《小草在歌唱》中大力讴歌过的受难主人公。必须强调指出的一点是,在《一把刀,千个字》这部长篇小说中,王安忆能够从陈诚这样一个淮扬菜系的优秀厨师而进一步延伸并触及到受难者“她”这样一个深度历史议题,无论是写作勇气,还是艺术智慧,都应该得到高度的肯定。
以上所提及的这些作品之外,其他诸如张忌的长篇小说《南货店》、薛忆沩的长篇小说《“李尔王”与1979》、胡学文的长篇小说《有生》、钟求是的长篇小说《等待呼吸》,徐皓峰的中篇小说《白色游泳衣》、蒋韵的中篇小说《我们的娜塔莎》、尹学芸的中篇小说《我所知道的马万春》、孙频的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以及艾伟的短篇小说《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和宁肯的《探照灯》等系列作品,也都各自有其独特的思想艺术创造,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晚熟的人》彰显莫言的写作意志
中国作家莫言在201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拥有极重要意义和价值的文学史事件。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获奖之后的莫言,到底能不能打破所谓的“诺奖魔咒”,能否顶住荣誉带来的巨大压力,不仅继续自己的文学创作,而且还能够保持相对稳定的思想艺术水准。获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莫言的确没有什么作品发表,似乎的确陷入到了创作的“低谷”状态。但实际的情形却是,莫言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文学创作的思考和努力。这一点,只有在他的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2020年正式问世之后,方才得到了确证。
我们注意到,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专门附有一个“本书作品创作年表”。由这个年表可见,其中的小说分别集中创作于三个不同的时期。一个是初稿于2012年5月、定稿于2017年8月的时期。毫无疑问,倘若不是因为受到这一年10月诺奖的影响,他的这三个短篇小说早就发表了;其中创作于2011年的《澡堂与红床》,自然也可以被归入到这个阶段。再一个是2017年,《等待摩西》等四个短篇小说,均创作于这个时期。再有,就是剩下的四个短篇小说,全部创作于2020年的疫情期间。如此一种创作情形,再加上同时期完成的一些诗歌作品,以及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的戏曲剧本《锦衣》(其中还包括一篇带有先锋探索意味的诗体小说《饺子歌》),三者叠加在一起,充分证明,所谓的“诺奖魔咒”其实并没有对莫言构成多么大的困扰,作家以其足称坚韧强大的写作意志,证明着自己作为“文学王者”之一的创作实力。
《晚熟的人》收入莫言近十年来的短篇小说作品12篇。或许与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形式的限制有关,与莫言早期作品那种滔滔不绝、泥沙俱下、汪洋恣肆的创作风格相比较,这部《晚熟的人》显得特别节制、内敛而沉静。但从思想内涵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对现实和历史的批判力度,抑或是对复杂人性世界的揭示深度,却都丝毫未减。其中的一些篇什,甚至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的鲁迅先生。
其中,被作家拿来用作书名的《晚熟的人》,就在进行资本批判的同时,也对人性有着不无犀利的洞察和揭示。所谓“晚熟的人”,在小说中专指那位在市场经济的时代里如鱼得水地巧妙利用“我”即作家莫言的文学资源而大发其横财的邻居蒋二。“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蒋二的精明,主要表现在他极其巧妙地利用“我”获奖的机会以各种手段敛财,不仅在“我”的旧居旁边摆摊卖书,而且还兼营当地的各种土特产,甚至还煞有介事地举办了真正可谓是“声势浩大”的“高密东北乡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以至于,即使是声名远播的“我”,也得对这个“晚熟的人”“刮目相看”,大发感慨:“蒋兄,离上次见面不过五年,想不到您竟然成了大老板,而且,文化水平好像也有了很大提高。”接下来,作家写道:“我的话里其实含有讥讽之意,因为我们一起上小学时,这个蒋天下,是以鲁钝著称的,上学五年,勉强升到三年级,老师见了他就头疼。”这样一位简直可以说是不学无术的“晚熟的人”,竟然可以风生水起地混成了老板,所说明的,只能是当下这个时代中的粗鄙与不合理。细细想来,“晚熟的人”的这种表述中,一种反讽讥刺意味的存在,是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读明白一再出现于文本中的“晚熟”二字。“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量级,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编剧和导演都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晚熟透了的蒋天下蒋总。”唯其因为如此,等到小说即将结束,当“我”在深夜的电话里获悉蒋二的擂台和滚地龙展览馆被推土机摧毁的时候,才会意味深长地强调:“继续晚熟吧”。
如同《晚熟的人》一样具有深刻的现实与人性批判意味的,是那篇标题就带有鲜明戏谑色彩的《诗人金希普》。我们都知道,所谓金希普,毫无疑问是从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那里巧妙化用而来。小说中的这位金希普,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骗子。他不仅在名片上赫然印着“普希金之后最伟大的诗人:金希普”这样大言不惭的言辞,而且还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自诩“截至目前,我已出版诗集五十八部,荣获国际国内重要文学奖项一百零八个,我现在是国内外三十八所著名学府的客座教授,去年我去美国访问时,曾与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在林肯中心同台演讲,受到了一万一千多名听众的热烈欢迎……”金希普行骗的具体罪状之一,就是言之凿凿地许诺一定能给“我”表弟——笔名为宁赛叶的秋生谋到“电视台副台长”的职位。没想到,钱花了一堆,事却没有办成。到头来,竟然是宁赛叶的父亲也即“我”姑父的一命呜呼:“我不能说姑父是被金希普气死的,但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姑父心脏病发作的诱因之一。”尽管金希普后来一直口口声声强调自己不是骗子,强调自己“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但这一切自辩却只能被看作是他的虚伪。能够在简短的文本篇幅内传神地勾勒出金希普这样一位文学骗子的形象,莫言艺术表现能力非同寻常。
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还有《地主的眼神》这一篇。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地主的眼神”,乃因为叙述者“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同名的作文。在其中,“我”曾经写道:“……同志们,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让我们睁大眼睛,去看一看我们身边的那些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们的眼睛,看一看他们的眼神……”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地主孙敬贤因此而遭到批斗的结果可想而知。但小说的用意却更在于写出孙敬贤的人性世界构成的复杂程度。一方面,他地主成分的获得,与他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炫耀心理紧密相关;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的他,却也有着欺辱儿媳妇的卑劣行迹。由此,莫言所写出的,也就是一位人性构成相当复杂的地主形象了。
虽然有着诺奖的巨大压力,莫言却依然能够保持相当高的思想艺术水准。也因此,对作家此后的文学创作,我们一如既往地抱有极大的期待。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小说评论》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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