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我身体的,必然是足够的光”
显而易见,收入《灵魂犹在》的,绝大部分是作者近些年的纪游与咏物抒情之作。诗人意味深切地以“灵魂犹在”挈领全篇,无疑是在标示他的一番苦心孤诣。“伟大,或荣耀/从沉寂的生活中,换取的智慧/减缓着衰老的时间,所以,我与你/生活着,都可以不置一词/只用眼神,对视着,彼此会意”。(《玉飞凤》)彼此会意的,正是让诗人不知所措的、藏匿在山川风物里的、隐隐作痛的灵魂,恰似“一道道历史的暗纹,我,又怎能轻抚?”(《西格里城堡》)
这种情绪,正如《伏尔塔瓦河的月亮》中所写的:“一些人奔波在路上。我的故乡/盈空的沉静,是否恰如想象/或许,十六的月亮更圆。农家小院里/对月浅斟,惊艳的杯盏/与焦虑的灵魂碰撞/望乡的一部分,只有一个人知道”。这“焦虑的灵魂”,已然成为诗人在字里行间自我叙说、自我确证的精神面影,显露出某种孜孜矻矻不断地回返现实家园、回返心灵原乡的内在思绪与情感张力。
诗集中的域外纪游之作,经常采用标志性的疑问方式,引入一个不确定的主体“谁”,来呈显自我的情思和内在的诘问,构设人与自然、历史和文化风物的精神连接。譬如,“谁站在囚窗前,唱起夏威夷的骊歌?”“一抬头,我看到了残忍的骷髅,向谁示警?”“惊恐的眼神中/断送着秋波,谁,屈从卑微的静默?”而种种繁复多样的发问姿态,正是诗人在不断地行走及凝神察看中,悄然于“空隙间/生长的某种意念/守着灵魂的堡垒,从前的时光/早已耗尽思想的触角”。在《哈姆莱特城堡》这首诗中,作者无异于明确地宣示:“躲藏的幽灵/正以另一种方式,确定它的归来”,仿佛是内心深处不熄燃烧的爱之再度呈展,他决然断言:“是生存,或者死亡。/勒紧的剑刃/一闪亮,应该是一道爱的光痕”。在《贝拉》一诗的结尾,他再次申言:“我懂得,凝听的魅力/不论谁在喊我,都能听到爱的声音”。
在异域游走的时光流转中,诗人见证了断井颓垣般的历史遗存与地域风情。他在行走中完成了瞩目、察看和语词的投屏,赋予所描述对象以情感性的慰抚。他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无可辩驳地交织着对于风物景观的勘察、联想式的感喟与抒怀,以及用独特疑问形态展示的自我言说与评断等多重视点。“谁,俯瞰飞鸟/与片麻岩交换内心的禅”。(《过松恩峡湾》)诗人有心激活并塑造又一重全新的景物空间,蓄力投注了主体性的内在感知与幻化意念,使得所状写之物无形中超越了它本身可测定的量度与涵容。“生命必须奔赴,让隐形的肖像/微妙地,占有一席之地”。他将无生命气息的僵滞对象灌入了鲜活的热力与刻骨的痛感,让未知时间的动荡无序与不可能演绎成了当下意态中的确定性、自足性与期待感,从而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种双向审察思省的对视关系。
更富有深长意味的是,在诗人龚璇的字里行间,我们俨然发现了另一种隐在的语言风景。他就像一位不懈前行、毫无倦意的旅行者,带领着人们目游山川城堡,宛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与物游,却怯然且真切地袒露出“人间灯火,隐浮走失的胆气”(《瓦萨沉船博物馆》),并且“把内心寄居的感觉/织成惶恐的网”。(《杰弗斯的石屋与鹰塔》)诗人守持着回望与归依、远游与返乡两种精神姿态和模式,透过绚烂多彩的诗意文字,创作了一首首镂刻个体记忆与时代屐痕,又携持着内心沉痛异化感的“还乡”之诗。
在这本诗集里,我颇为喜爱那些记述山水自然、风土人情的诗篇,如《车过桑科草原》《郎木寺小镇》《桃花潭记》等,似乎透显出传统水墨画的艺术效果。正如诗人所云:“闻着山中的清香/我的笔记,会有遗世的水墨”。(《铜铃山记》)更重要的是,它们显示着诗人自身对于踔厉风发的人生形貌的积极探求,对于将自我记忆融入时间性配置的精神锚定,对于如梭岁月间鼓荡张扬的灵魂与丰盈深邃之爱的深刻理解。
龚璇素来满心期冀着“让消瘦的灵魂,注入钢筋铁骨”(《桂阳:一座城的意义》),而我却更钟情于这样的诗句:“我只想抓一把盐/撒向天空,开出热烈的花/分蘖阳光,点出一瓣瓣奇境/谁在手舞足蹈?”(《在茶卡盐湖,我抓了一把盐》)这确实是一次个人灵魂与品格在无垠天际下的锐利碰撞,它让人感受到了诗人视如“一生的重量”的烂漫童心、纯粹诗意和明媚情怀。因而,收录在《灵魂犹在》最后一辑的诗作,看来无不获益于生活的启迪与文明的憬悟,风格各异,情境繁复,展现出诗人空阔宏富、摇曳生姿的心灵疆域。如同诗中所云:“锦瑟年华,淬炼的时光地图/早已给予灵魂魔力的权杖”。(《阳小杏的礼物》)
在这些诗作中,龚璇“投入叙事的眼睛”,联缀起“缱绻记忆的风景”,疾徐有致、疏密相间地带出了一种独特的叙述节奏和语感。同时,在他人无法看见与透视的梦境里,诗人不断地自我质询与返观思省。那些叠映于诗行间的彷徨与呐喊、低落与昂扬,应该就是诗人自我乖张错杂的双重心相的绝妙咏叹。我想,所有这些,或许正证示着诗人永远无法逃离、忘却自己处于现实与精神矛盾交织、两难悖谬的艰困境地,以及无法圆融内心热切渴盼的精神还乡之梦。诗集最后的两首小长诗《1405年:郑和的梦想与远航》《不朽》显现了两个历史人物的卓越功绩。他们恰好践行了诗人在精神层面上所执著的“远游与返乡”。他们的行动最终的价值旨归都是,“让灵魂的认知,抵达最远的地方”。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龚璇的《青瓷缶》或许更加清晰地抒写了自我与当下、自我与幻象之间的复杂关系:“我,只是偶尔经过。一个影子/试图触摸的灵魂,不会在身体内翩舞/受雇虚像,就是浪费生命的意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