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长安碑刻说三部曲”:碑刻文化的第一次文学叙写
三部曲点面结合,既空阔四野,又精微深刻。空间层面,以西安碑林为中心,辐射陕西铜川耀县碑林,汉中褒斜道石门,礼泉昭陵,以及高陵、蒲城、麟游,一举将秦境之内摩崖、造像、碑刻、墓志,书写净尽。各地碑刻又彼此连接,互通声气。时间层面,上启秦汉,下至民国。人物层面,上至天子公卿,中有达官士人,下观抄手刻匠。丰富浩荡,构成一幅鲜活立体的书法社会图谱。
王维亚做学问,讲理性,更讲感性,最终讲悟性。因有地域空间上的位移与连接,故名《从石门到九成宫》。又因以刀砍斧斫为主,故名《镌刻石头》。写到碑林,不用“解读”二字,而用书写和灵魂“悟对”,故名《悟对西安碑林》。“解读”太表面,碑林之浩大,岂是一人可解读完成。千百年来,历代书法大家精气神韵在上,今人“悟对”,才是学习的最高境界。也正是——西安碑林,在中国书法家心灵中的崇高地位。
王维亚生活在千年古城之中,他的书房距离西安碑林,仅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三两日便去看碑林,得了真谛,活了石头。石头吐纳各朝各家的灵气,云蒸霞蔚,浩淼无际。他终年浸润其中,心有所得,书法更有所得,于是写出对他们的研究与感悟。
摩崖、造像、碑碣、墓志产生的时代背景及书法史的线条,在云烟之中渐渐浮现出来。王维亚又在细致的剖析和精准评判中,使这些形象逐步清晰起来。揽镜细观,碑刻上的每一个字,从用笔到结字、章法、气韵、时代风神,毫发毕现。王维亚早年一直写诗,他便用富有诗性的散文语言,将书家和碑刻的风韵和内涵描写而出。每篇文章的标题和插图配语,也富有诗性,既含悬念,又是点睛。读者唯有通读全文,方能断然了悟。
维亚观察事物,善用比较法。他说:任何书法家之间都是可以比较的。但他的比较,少有比高低,多为辨区别。
在书法史上,王羲之已获书圣桂冠,其书艺及地位稳不可动,但维亚却不惜与唐太宗和孙过庭抗争,据理而辩,为王献之鸣不平。他疏浚二人书法源流,详加比照,最终从技法上找到关键点。仅就用笔而言,羲之书法笔势多内掖,献之正相反,多为外拓。正是这种笔法的改变,极大改变了书法的内涵。用笔不同,选成结势有别。“内掖的写法使字的左右两竖呈相背之势,而外拓的写法则使字相向。相背的字向中宫有一种收势,显得硬朗瘦劲,凛然挺拔。相向的字则生气和张力顿生,散发出昂扬蓬勃的活力。”
一如顶尖优秀的运动员,有夺冠之势,有战术思想,但必须通过高超的技法去完成。缺乏高超技巧,徒有雄气,也只能坐观别人登台领奖。维亚正是从技法的角度破解了“二王”不同的书法风格和不同的精神风貌。于父子之间,他更赞赏献之的思考,探索和创新精神。并说:在隶向楷,章草向今草过渡时,乃父为开拓者,献之为集大成者,终结者。结论:真正写出晋人倜傥风流时代精神的,是献之。真知灼见,厉害。
另外,维亚在《欧阳通的身上也不缺乏创造的遗传因子》一章中,对欧阳通和王献之两位名家之后进行了分析、比较。他以自己几十年深刻研习书法的体会和家传学习的自身感受,独辟蹊径,分析了艺术的本质。维亚分析道:艺术最重要的,是具有自己独特性和创造性的个性面目。王献之在家法上起步,但敢于创新,走出自己的道路,在书写中思考、求变,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书法语言。而欧阳通呢?不是不想创新不能创新,其父欧阳询是书法革新大家,欧阳通身上不乏创造的遗传因子。但为何一生不离家法半步?只因他早早失去了父爱,欧阳询过早地丢下孤儿寡母离世,缺少了父亲的言传身教,欧阳通是在母亲的督促下学习书法的。母亲甚至出钱买来欧阳询的字,让儿子日夜临摹。
父亲是一棵大树,有他就会有遮蔽呵护,你会觉得一切都是自然、应该的,甚至还会叛逆。但一旦这棵大树过早倒下,你的内心一生会有隐痛,会觉得父爱珍贵异常。“因此,王献之把自己对父亲的反对表现在了笔下,而欧阳通则把对父亲的恭敬搬到了坚薄白滑的纸上。”此分析不仅从书法创新层面,更从人性和父子情结的层面,全面分析、对比了王献之与欧阳通之不同,是全书的亮点。读完令人感慨,王维亚不仅是一位功力深厚的书法家,更是一位了解人性的优秀作家。
再看魏碑三绝。于右任老先贤有歌云:慕容文重庚开府,道家像贵姚伯多,增以广武真三绝。可见于右任老先贤“钦定”的魏碑三绝为《广武将军碑》(前秦),《姚伯多兄弟造像碑》(北朝)《慕容恩碑》(北周)。于右任老先生遴选魏碑三绝,可能考虑到朝代内的时段代表性,而王维亚则从书艺出发,极力推崇《邑子七十人造像碑》,并以此叫板《广武将军造像碑》,敢于质疑于右任老先贤。这需要书写者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和难得的勇气。二碑比较,《广武将军造像碑》“书法在楷隶之间,松弛书写当中流露出些许稚气。”而《邑子七十人造像碑》的书写“开阔宽博,意态横生,稚拙里寓着苍茫大气,凝重中不失天真意趣。”为了比较出此碑的个性,他甚至不惜笔墨,对碑中一个“像”字大加艺术分析,以见其妙。进而质询于右任老先贤,何以将普通的《广武将军造像碑》列入魏碑三绝?可谓胆识过人,辨析有理有据,得以服人。
即使能比较出高下优劣,他仍不因人废书,亦不因人褒书。在对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玄宗李隆基的书法比较中,认为写“石台孝经”的玄宗很是不错,笔法精到,秀美多姿。在历朝历代书评家中,给皇上用“不错”一词的,恐怕只有他一人。足见其评书法,以书法标尺为准绳,并不在意书者的身份和地位。
如若不信,再看他评太宗和高宗书法。高宗为大唐勋臣李勣的御制碑,世有好评,认为高宗腕下一派晋人之风,笔致神采奕奕,宛然羲献。他偏偏将其拎出来和乃父的书法比较。太宗为诤臣魏征的御制碑已被铲毁,他便将高宗字与乃父的《晋祠铭》《温泉铭》对应比照,认为太宗得“二王”真法,下笔果敢,点画精准,线条含蓄凝练,物我两忘,自然洒脱,风神逼人。“宗二王”,太宗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自由,而高宗的字谨严规矩,笔下表现要逊色一些,功力有限。点画唯唯诺诺,性情所致,又乏一些果敢凌厉,欠一些乃父的趣味。比较归比较,但得出如此结论,放在当时,项上人头恐难立得牢靠。但抛开此说细究之,太宗以“二王”传,乃在情理之中。《晋书》中王羲之评传,即由太宗亲自操刀。堂堂帝王,将羲之推向至高至美至尊之地位,真乃书法艺术之幸。后世皇上,不可能了!不爱艺术,或者爱艺术又没那番气度和能力。
作者不仅仅将书家与书家相比较,还将同一书家不同年代所书作品进行比较,然后论其书风的流变过程和结果。《九成宫》为欧阳询的代表作乃世所公认,但作者仍将其与《化度寺碑》和《温彦博碑》详加比较,结论是《温彦博碑》“心气渐平,褪去火气,用笔脱离刻板拘谨,心手俱获自由,无拘无束到书写臻于化境。”褚遂良《孟法师碑》显婉媚,乏力度,而《房玄龄碑》则有力度,有硬度,心性上可能更倾向于北派。
“间气古今三鼎足,杜诗韩笔与颜书!”书中写柳公权,仅占一节,而写颜真卿,竟用了四节文字,足见作者对颜书之推崇。《颜氏家庙碑》,乃颜真卿为父立碑,“心中不由感慨万端。人生风云变化,家事国事齐聚心头,凝千钧笔力于腕下,融篆籀之气于笔端,老笔纷披,力透纸背,大巧若拙,深朴沉雄,真正做到了荡古法于昨,开大道于今。”他给颜真卿的结论是:“开新法一道,与晋人王羲之比肩而立。”是并排比肩,而非居后排第二。
辨析唐尚法,宋尚意,在苏、黄、米、蔡的对照比较中突出黄庭坚,并从技巧上直笔点明:“逆锋涩行的线条,造成险劲生辣的感觉,结字中宫紧收,四面放射。稳定字心后,尽情放纵线条,创造出巨大的视觉空间,赋予汉字书写奇异新美的视觉效果。”进而给出结论:“黄庭坚敢于遗形取神,心中崇尚着天真烂漫无意求二,将书法进一步推向脱离实用,而抒情达意的纯艺术境地 。”这个结论实际上在说“黄庭坚大可取代苏轼,成为宋书尚意的代表。”技只有近乎于道,尚意才能成为必然。由此总结黄庭坚,又推及蔡襄。蔡襄没有苏黄的宦海沉浮,没有苏黄的命运多舛,其为官端严,虽心存忧虑却能步步高升,形势不利则避其锋芒以求外放。总而言之,蔡襄是个理性之人,理性之人必有理性之书法,故而难见尚意之态。经作者如此辨析,我们的将宋人尚意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谢谢书家王维亚。
他学问做得精微细致,于一碑一石,一字一画的细微末节都不放过。这基于他的胆识、功力和才气。在对碑林历朝历代的各种书体悟对中,对耀县碑林由隶转楷过渡的辨识中,对石门十三品的揣摩中,对昭陵、高陵、蒲城、麟游唐楷的精研中,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他凭借这双火眼金睛,在浩瀚的石林中淘洗出被遗忘的书法宝贝,并给予坚决地正名。
他在极为纵深的书法大背景下,以习书几十年的专业眼光,对龙门二十品的官家书写和之外的民间书写的美学特征,进行比照研究,细到用笔、结字,气息韵致到总体风格,都给出恰当结论。在碑刻研究中,他发现,官家造像题记的书写庄严,端正,谨严内敛。民间造像题记的书写自由,奔放,浪漫热烈。他用心研究多年,又似在用尽气力,矫正着书法史轻视的一个重大问题——民间书写。他不以权势论高低,只以书写论品质。这是他内在平等待人、待物的性格,又是为民间书写正名的公道心和书法良知。
在蒲城数百通碑石中,他精选出《苏孝慈墓志》与隋书已成公论的《龙藏寺碑》进行比较,认为《苏孝慈墓志》字法精研精整,线条骨肉匀停,韵致神清气爽,处处胜过《龙藏寺碑》,应该成为隋书之代表性作品。
在高陵藏碑中,他唯独挑出《大唐故韦夫人墓志铭》,指出其书“带有浓厚魏碑意味的楷写,所谓具魏书意味是指其点画的表现,而体式还是唐楷的方正,但许多字的重心都处理得靠下,撇捺以左舒右展更使得该书有了潇散的风姿。自由进入,多有起伏,字的姿态顿生。”
结合耀县碑林的论说,足见作者学问的另一兴趣点和关注点,书体变化过渡时期的字,这一段最容易出彩。由此涉及书写个性,自由灵变,姿态潇洒。这一点给当代学书人以极明确的启示:在各体结合部下功夫,容易出新。真正独家见识,谁人可比。
最细微末节的,当是昭陵《孔颖达碑》碑座的发现。碑座榫卯周围散乱随意地刻着一些字,有正书,有草书。作者竟对此激动不已,将这些字与碑面正式刻字详加比照,且对一个“孟”字大发感慨。言及“孟”下那一横,痴迷心仪到这般地步:“正是这稍显轻的一横让我着迷,用笔侧着入锋,微有弧度的过,显示出天覆地载的力度。出锋时微有顿的意思,依旧是侧着出,就是这十分轻灵而又入纸的一笔,打亮我的眼睛,沉醉我的心。你单独去看这一笔,它似乎就孤零零悬在那里,又无比自信地沉实在那里,魅力无穷。”而这一笔只是当时的刻匠随手留下的,今天的书写者要下多大的功夫才能赶上古人。
对于习书者而言,维亚“古长安碑刻说三部曲”,还有一个独家秘诀,便是临习体会。他习书多年,临书体味良深,一讲便是大法门。限于篇幅,这里略举二三例简述。切记:得大法门,在用笔,出韵致,亦在用笔。
临《石门颂》:“笔尖轻轻入纸,藏锋后一路中锋,写出其张扬的体式,也写出满心的欢畅……取篆书中锋使转用笔,出柔韧挺拔线条……折处又不一味使转,多有断笔另起,但断与起都有很好的藏锋……甚至有出锋而空回的处理,草意的动感极强,对汉简的吸收与变化,也显现出新奇效果。”
临《曹全碑》:“心情很静,逆入平出,轻灵委婉,一切的手势动作都那么自然而然,在沉静中获得了飘逸和优雅。”再讲由篆到隶笔法的变化:“篆多圆笔,而隶书行笔快速,笔势开张,需万豪齐发,这种险劲峭拔的用笔,圆笔无法完成,方笔应运而生。”并说明“《礼器碑》、《张迁碑》以方笔为主,《石门颂》《曹全碑》以圆笔为主,而《鲜于璜碑》《鲁峻碑》则方圆兼融。”
维亚临书,讲技法更讲规律,有举一反三之功效。临颜真卿:“搭个架子容易,笔法紧扣也不难,但要写出思想内涵,写出精神气质,就不容易了。每次习草之前,应先写几个颜体楷书,找找藏头护尾中锋用笔的感觉,体味一下字的位置感,下笔就顺多了。”
对于“一个个方正大气的字自内向外奋力生长,行与行相互抵抗,”整个篇章茂密紧结,郁勃之气顿生的《大开通》,临写起来就难度极大。施蛰存先生主张此碑不宜临摹。维亚赞同此说,认为此碑不宜做日课范本,但可作空临。可取其章法结字的特点,接纳开张的气势,会心其拙朴的意味就够了。空临之说,点明了书法临习中又一大法门。
“古长安碑刻说三部曲”中还涉及书法史的线条断续,以诗论书,碑刻技法等诸多问题,且论述精妙,这里不再赘引,有兴趣者可读原著。
作者最为推崇的三人之书为“王羲之,姚伯多兄弟造像碑,颜真卿”。认为他们真正代表了各自所处时代的书写风神。他推崇心仪之人之书,但不似康有为那样“尊魏卑唐,尊碑抑帖”,而是胸怀宽广,扬众家之长,不极端推碑,亦不极端崇帖。碑有高者,帖亦有佳者,不因研究碑而戴偏色眼镜,卑及其他。这种客观的治学态度难能可贵。
康氏在理论上尊碑抑帖,而书写实践中却走“以帖融碑”之路,显得心口不一。我曾在维亚的书房见其临习北朝碑拓,面前同时摆放着林散之草书帖。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他的字以碑为体,刀削斧劈的形制里,透闪出林散之草书萧散的风神。我忽尔明白:他与康氏正相反,走的是“以碑融帖”之路。硬朗而逸宕,正成为他书法的个性面貌。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