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凡一平
老友凡一平早已是南宁人,当然也常光顾老友粉店,但他更爱的却是喝酒。酒呢,当然最好是茅台。
老凡是都安人。这个地方出了好多作家,比如他,比如李约热,红日,等等。他们和作家东西、鬼子、黄佩华、田耳、胡红一都是朋友,或者说是酒肉朋友。因为一有都安的干锅羊肉,这几个人就凑在一个路边店,大吃大喝起来。当然,遇到这种好事,老凡就会叫上我,只要我刚巧在南宁。
凡一平这些人已是当代著名作家,可是聚在一起说的都是段子,一个接一个,互相调侃,机锋妙语,指桑骂槐,肉骨头堆一桌,装酒的纸箱眼看着就空了。东西就写过一篇《关于凡一平的流言蜚语》。我想,文中的段子肯定都是喝酒吃肉时说的。
有一天凡一平约几个朋友来到防城港海边玩儿,大家太热情,他也放得开,没料想花蟹海虾吃得过多,闹起了肚子,吃了药还腹胀,一时难受厌食。我们陪着他在白浪滩散步。顺着沙滩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有人问:“老凡你现在有食欲了吗?”凡一平接过话说:“我现在连性欲都有了!”这是真事。这样的段子还不像老友粉里面的酸笋吗?闻着臭,吃着香。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他们写作的时间怎么分配的。特别是凡一平。
这两天,凡一平的新书《掘地三尺》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印出来,我马上在淘宝网订购一本,欲先睹为快。看了这本书,我有足够的理由也写写凡一平,因为书里有一篇写我的文章。此作写于十年前,他刚认识我不久的时候。而我写他,却是十年之后。这只能说明我的懒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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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寻枪》海报,原著:凡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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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理发师》海报,原著:凡一平
我和凡一平相识十多年间,他写了好几部小说,《天等山》、《非常审问》、《上岭村的谋杀》……这个《寻枪》和《理发师》的作者,一边喝酒一边写作,每年都会有新作问世,多有改编为影视剧的。我奇怪的是,在凡一平的文章里,提到《沉香山》的少。这是为什么呢?
我以为,《沉香山》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小说,看起来就像专为拍摄电影才写的,画面感非常强。凡一平写作《沉香山》的时候,曾经三次爬上广西十万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故事的原型就在大山里,遗憾的是,那个老人到死也没看到这篇小说。当然更没看到小说改编的电影。
不过,凡一平还是喜欢《沉香山》的。他用一篇散文《爱一个人可以等候多少年》回望沧桑,记录一个老人的世纪之恋。凡一平的好多小说都拍成了电影,我期待着《沉香山》的命也一样好。
凡一平是作家东西介绍给我的。东西比凡一平小两岁,凡一平比我小两岁。在我们三人中,东西是小弟,但他的作品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又担任广西作协主席,属于八桂文坛的领军人物。必须声明,我和他们两个都是好朋友,而且认识东西在先,而且还应邀在东西家里吃过一次饭。
两位全国著名作家交了一个业余作者,当是我的荣幸。他们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想主要是“谈得来”,没把我当作一个外行的人。不管在哪个单位工作,我一直都订阅《小说选刊》,这就让我能够读到当下国内最好的小说,他们的谈话,我能插得上嘴。几个人坐在那里聊天,你能插得上嘴,这样就有意思了。但最重要的,我们之间内心是平视的,这肯定是人品的缘故。
不过,多年来,我和凡一平的联系却多于东西。这大概多半源于凡一平的嗜好——烟酒。吞云吐雾、杯觥交错之间,总是比较容易沟通的。烟酒不分家么!他是广西名烟真龙的代言人,所以香烟从来没缺过,不像我,过十来天还得去小卖店买“555”。凡一平的酒量大得惊人,不知他到底能喝多少,反正从来没醉过。一日,凡一平约我去中山路吃烧烤,肉串、烤鱼,他从家里背了好酒来,一瓶半没了还不过瘾,遂打包到宾馆里,边喝边侃,到凌晨仍意犹未尽。我可高了,就起身拉上窗帘,他马上说:现在就?……这下,我可不知说什么好!他眨眨眼,狡黠地一笑。他自己说他是壮族的阿凡提。
有那么一回,凡一平被导演临时拉来客串一个日本鬼子,导演说开始,凡一平一个箭步扑上去,听见导演喊:停!凡一平扭过头说,还没演呢?导演说,过!
这个人有点坏吧。这个“坏”,或者说叫做“俗”。“俗”不是贬义词,倒是一种智慧。汪曾祺俗吧,好吃好玩,可是大俗大雅。有时候我觉得凡一平的小说,故事好,接地气,走市场,所以卖相好,耐看,像阿城、苏童、陆文夫、毕飞宇这些个作家。其实,凡一平的小说,我觉得最好看的是三部,如果非要排个名次的话,应该是:《理发师》、《寻枪记》和《天等山》。如果再加上一部,那就是《沉香山》了。这几部小说写人物的命运和生命的意义,特别是写了几个性格身份特殊的女人。所以我说假如他平时不“坏”,可能还写不好这些人物呢。
凡一平自己最得意的小说恐怕还不是刚才提到的那几部,我猜应该是《上岭村的谋杀》。这主要是,上岭村是他的出生地,祖屋和小学,还有众多的亲朋,都在那里。上岭是凡一平的根,更是他的创作之源。在他的小说和散文里反复提到上岭村,而且近年的作品更加频繁。他在上岭读小学,第一堂课是母亲教的,而且母亲还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凡一平之后成为一个作家,基因和环境同等重要。
我多次见过凡一平的父母。和蔼,慈祥,父亲笑眯眯的,母亲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你。我很佩服,他的母亲竟然在八十高龄还出版一部小说集《忘却》!忘却什么?他的母亲在后记中这样写道:“于是我就着手把我乱七八糟的文章凑到一起,冠以《忘却》之名,算是这些年来我靠埋在胸前的两个起搏器的起搏记下的不成文的零星东西,给我在逼近人生终点站时得以一些慰藉。”这个被当地人称为“80后作家”的母亲写得多好,这是规范的普通话啊,在语言的遣词造句上,母亲似乎胜过儿子了。
也许正是孝子和故土情结,我想他爱自己的父母也一定尊敬我的父母的。所以当我向凡一平提出,利用他在北京参加文代会之机,抽空见一面我的父亲,他立马就答应了。之前我想帮我的父亲做一点功课,介绍大作家的情况。不料,我父亲什么都知道。在北京海淀的一家小餐馆里,一个作家和一个北医的退休医生握手见面。没有过多寒暄,边吃菜边进入谈话。现在必须说说,我的父亲是医生,也是读者,他的阅读面很宽,之前还与著名作家梁晓声有过书信往来。我父亲很喜欢梅娘的作品。所以,凡一平的小说父亲比较熟悉。席间,凡一平忍着白天开会晚上打牌的巨大疲劳,用尊敬的神态专注倾听我父亲的谈话,偶尔插话几句。我父亲谈到抗战时期国统区的文学,谈到钱理群的书……这一次会面让凡一平感到惊讶: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凡一平对待朋友是认真的。俗话说,抱团取暖。广西我认识的作家就抱团。抱团的意思就像微信朋友圈,有图有真相,出书啊,喝酒啊,有朋自远方来啊,都发几张手机照,一两句话,短平快,信息时代的快餐。小圈子并不排外。
黄佩华和凡一平都在广西民族大学,佩华是大哥级的人,谦谦君子,互相尊重。我还在文化部门的时候,广西文学杂志社来防城港搞一次培训,我和鬼子、凡一平商量,请来毕飞宇讲课,晚上趁着夜色出海钓鱿鱼。他们好开心,只是把毕飞宇吃坏了肚子,老凡没事,晚上回到宾馆照例打牌。
凡一平这个光头,——光头是他的形象标志,如果再说,他还有个大肚子,比怀孕八个月的女人还大些。这就在南宁人头攒动的街上很容易把他钓出来。凡一平是全国人大代表,每年北京开会,他都要找宗教界人士合影,两人同框,头一样亮。理发店的人不喜欢他,可他偏就写出《理发师》来!
凡一平光头,虽然面善如佛,但我一直觉得他身上藏着一股杀气,好像他捏在指尖的烟头一甩,就能变成一颗子弹。凡一平笔下的“枪”,其实寻找和追问的是人性。他的“最后一颗子弹”,直抵人性和命运。所以当我提出在《沉香山》里把写“右派”“文革”的情节删掉,他拒绝了。他说这是小说家的责任。
凡一平的女儿长得很甜,现在是“一帆培训”的掌门人。她学的是建筑规划设计,似乎没写过小说,可她和爷爷奶奶一样是一个老师。其实,好的小说家就是老师。
光头凡一平,就是广西民族大学的教授。他现在带了好几个研究生,有帅哥当然也少不了美女。他们会像凡一平吗?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说,作家的凡一平是有情怀和责任的,而江湖上的凡一平够哥们儿、讲义气。
作为老朋友,从《理发师》到《上岭村丙申年记》,十多年来,我一边和凡一平品着酒香,一边关注他的作品一篇篇问世。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老凡的小说故事好,耐读,所以一发表就被转载或改编电影。小说家和影视编剧哪个角色更得意?据我所知,近年来没听说他参加什么小说论坛,倒是有好几次编剧会议。
凡一平的故事来自于生活,更富于想象。他没打过仗,也没拿过枪,却写出《理发师》;他没当过警察,却写出《寻枪》和《上岭村的谋杀》;他没在纪检部门干过,却写出《非常审问》……这些小说的情节往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那些细节让人拍案叫绝。
他关注人物的命运。他的小说有时候故事的时间跨度长,人物的命运潮起潮落,跌宕起伏。他以冷静的叙述推进故事,用接二连三的比喻渲染形象,城里或乡村的一个个小人物跃然纸上,比如理发师、小警察、村学老师、残疾农民……在凡一平小说里,很少有科级以上干部,他关注平民,深爱百姓,笔下流淌着村野的记忆与情怀。他写城里人,也写乡里人,而且这几年更多地把笔触落到上岭村。当年削尖脑袋往城里钻,现在回到乡村,这是他的命,也是文学的命。
《道德经》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才是源,是本,是根,是人间烟火,是芸芸众生,是柴米油盐,当然也是南宁街头的一碗老友粉。我想,凡一平名字里面的“一”,也是这个意思吧。
( 上海青年报,作者授权分享)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