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旦》的空间叙事与情感结构
《小花旦》这本书中,也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鲜活密实的周身世界,人物在空间中不停地流动,形色腔调的声音在响灭;一个则是浮动在字里行间那逝去的世界,它勾连起每个人内心深处对原初世界的眷恋怀想,为这些故事铺垫了厚实可亲的情感落点,也扩展了多层次的历史空间。
连接起这两个世界的,是一个个具象且交叠的日常空间。在《小花旦》中,空间成为现代人情感结构的重要场域,它富含时间与历史的褶皱,也构筑起人心的奥室。在这些空间中,一些事情在发生,一些情绪在泛起,一些回忆被召回,一些绳结被解开。
流动的空间:现代人情感结构的场域
同名篇目《小花旦》以少女“我”的口吻讲述剃头师傅“小花旦”(阮巧星)从自己的故乡不断漂流至遥远南方的故事。整篇小说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气质,小说以“我”积攒的火车票起始,又以“我”准备坐火车南下广州找寻小花旦结束。小花旦在地理空间上不断移动,从社区走向遥远的南方,“我”从社区走向大学再走入社会。小花旦的身份也模糊不定,直到后面才水落石出,“我”对小花旦的情感也从亲密而疏远最终回归亲密。在空间距离上,小花旦离“我”越来越远,而在心理距离上,“我”才终于一点点认出了小花旦。
小说中,每一个空间都构筑着小花旦身份之一面。在《小花旦》中,每一次空间的流动几乎都对应着个人生活的被挤压被侵犯,同时也是新的出走与新的自由。这源自亲情与爱情的失落,源自其特殊身份所导致的被排挤,也源自一个边缘者对抗生活的反作用力。
《去大润发》则将空间缩小聚焦于大润发超市。一位“情绪暴走”的中学女教师“我”与一个车站偶遇的黑T男子,坐上去大润发的免费班车,他们“在空阔的大润发散步,穿过一个货架,又穿过一个,像身处毫无提示的迷宫,只有过时的流行歌曲和新晋网红神曲在耳边交替,但并不觉吵”。然后,情绪开始舒缓,时间倒向过往,很久以前的事情涌进来:黑T男子小时候常来大润发补货,“我”第一次去大润发时遭遇的趣事,“我”那爱逛超市的前男友……熟悉感(大润发)与陌生感(黑T男子)的对冲与糅杂,过去与现在双重空间的不断叠加与化合反应,“我”与初识异性交流过程中微妙的心思闪现,情绪随着空间流动而悄然完成从愤怒到安静感伤再到轻灵俏皮的置换,这些赋予这篇小说一种温柔的日常迷幻气质。
超市是消费社会的重要空间,现代人生活中极为常见的存在。一个人的一生,吃穿用度,生老病死,都可以在超市里得到体现。在这篇小说中,王占黑将超市作为现代人的生活场,亦是情感场,展演了一出现代人的“乡愁”圆舞曲。
每一个故事都有它最合适的发生空间。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空间,是庞大的、固定的,它们塑造着人物的性情与生活,甚至左右人物的命运。而在王占黑的小说中,显然她更感兴趣的,是城市中一处处不被注意的,富含意味的空间,如嘉兴路、定海桥、人民公园舞蹈角、街边的报亭。她笔下的人是具体空间环境中的人,他们在这些延展的空间中漂浮移动。而空间的移动,是环境的塑造、气氛的烘托,也是人物的成长、心绪的流动。在这些空间中,过去与未来联通起来,主人公得到短暂然而真实的自由。因此这些空间在她笔下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光晕。它们不再只是喧闹的公园、鱼龙混杂的舞厅、冰冷的桥洞……它们亦是一种对于主人公来说极为重要的心灵空间,已经被私密化、时间化。
著名学者戴锦华讲,在电影艺术中,分享画面空间就是分享心灵空间。对于王占黑的小说来讲亦如是。无怪乎很多评论论者都指出读她的小说,如看一部文艺电影,画面徐缓铺开,富含意味的空间与细节绵延生长。我们很大程度上,需要经由她塑造的空间,才能更好地进入她所塑造的人物。在空间变得越来越时间化的现代社会,空间叙事大概是另一种更为客观的心理叙事,一种现代性的征兆。不再是古典式的经由一颗健康的心脏而通达万物,而是经由空间(万物)才能通往那一颗颗面目模糊的千疮百孔的破碎之心。由此,我们才认出了小花旦、李清水、嗡鼻头、美中,也才认出了我们自己。
痴子:残缺的人与失落的人际伦理
王占黑笔下的空间是日常的,甚至常常是被我们所忽略的隐蔽之地。她笔下的人物也是如此,多是我们平日不会注意到的,看起来灰扑扑的,不讨喜的,而且多为残缺之人。或身体的残缺(《痴子》),或身份认同的残缺(《小花旦》),或内心的残缺与失落(《清水落大雨》《黑鱼的故事》《潮间带》)。在《痴子》中,身体的残缺所招致的他人异样眼光与排斥,也导致性情的极端化,终表现为“痴”。在作者笔下,这被表现为一种罕见且珍贵的单纯与宽广。“我爱,便在创伤中灵魂也甚深沉的人,他可以因小损伤而毁灭,由是他喜走过那桥梁。”
与前作《空响炮》《街道江湖》相比,在《小花旦》这本书中,主人公从社区走出,走向广阔城市的各个空间,甚至走向遥远的南方。这不仅是空间的流动,更对应着经济大潮下人际伦理与人心的变迁,如《黑鱼的故事》中下海做个体户的阿三夫妻因经济状况变化而产生的身份与权力转换,《痴子》中残疾人婚恋困境与金钱的高度挂钩。也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他们的“痴”才会更加凸显出来,在故乡成为别人眼中的他者。
主人公从社区走出,也呼应着传统社区的消亡。社区的消失,不仅意味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回忆落点被拔除,也意味着在传统社区所形成的人际伦理与情感模式的瓦解。传统社区如熟人社会,人在固定空间中随四季流转,稳固恒长。而传统社区的消失,则意味着这一人际伦理无法持续。正如走出社区的“我”与走出社区的小花旦关系的疏离:“我突然发现一个很熟悉的人,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是很难形容彼此之间的关系的。而这种无法形容的关系,我后来才发现,是很容易断掉的,无论是被时空扯远了,还是故意疏远了。”
走出街道的人们,不再有传统人伦关系可依托庇护,他们留恋着过往,也体认着当下一种现代性的生之孤独。然而,王占黑笔下的人物有一种独特的光彩,即他们身上无不蕴含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更新的力量。无论遭遇到什么,他们把一切都吞下,并从内里生发出一种强健的快乐,然后继续在城市行走、漫游。这种力量来自具体细微的生活本身,也来自作者对于生活、对于时间、对于人所持守的正面的信念。正因如此,我们读这些故事时,不会感觉到他们是多么弱小、孤独、无助,而是深深感受到一种真切的理解、得体的尊严与深沉而强健的快乐。
现实主义写法真的落伍了吗
普通人生活中的滔滔浪浪,真正发作出来能被人看到和感知到的,其实也不过是细水微澜,像《小花旦》中常出现的雾蒙蒙的梅雨天、四月里的柳絮,是日常所见,也无法闪躲。人物像在水中浮游,扒开缠绕其上的水草、黏腻的杂物,挣扎到水面透口气,然后继续奋力地游动。所以读王占黑的小说,也像经历一场梅雨季,绵密,轻柔,微凉,也有暖和亮。有时,那湿冷与凉渗到筋骨,但却并不会让人感觉悲与惨,而是一种来自生活内里的体认。
阅读王占黑的小说也像在散步,慢悠悠地走,每一处的景致都饶有兴致地看过,用心地看过,气氛、情绪层层推进。最后到达终点,才发现之前的看似闲庭信步,其实每一步都不可缺少,每一步都在积蓄叙事的纹理、情感的力度。《小花旦》一篇,直到最后,我们才明白小花旦那特殊的身份、被排挤的处境与失落的爱情。阅读《清水落大雨》,先是体验到黄梅天来临前夕的燥热难耐,继而是燥热中一股清凉与宁静,最后是大雨酣畅而下,似乎城市的边界都被打通了。《黑鱼的故事》则像一幕暗流汹涌的哑剧,情绪推力大,后劲十足。
作者有一种强大的赋形能力,将这些沉重的、黏滞的、我们所不愿面对的现代生活的内在真相,用精心设计过的细密语言绘给我们看,并将其糅合在一起,生出一些新的东西,最终把人物轻轻地托了起来,“上去,下来,不受任何阻挡”。这是王占黑小说的魅力,也是生活的真实。她的小说像一幅油画,每一处暗影、褶皱都是有层次,有细节的,我们可以在其中呼吸,而不是一味地被裹挟带走。看似淡淡笔墨,而背后情意俱深。小说结尾均收束得轻盈灵气。如在现代人内心密林中穿行,迷失,终有一闪的微光打在身上,感受到片刻自由。也如鱼在深海中洄游良久,然后吐出一个大大的泡泡,在片刻的幻觉中承受了一切。
与当下很多青年作家追求叙事风格的新巧不同,王占黑续接的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老老实实说故事,塑人物,一笔一画描摹布景,建造空间。在阅读《小花旦》的过程中,我获得了一种在读其他青年作家作品时很少有过的体验,缓慢安宁,而心思深沉,读完后人物会在心里住下很久很久,似乎可以真实地感受到他们的面容与呼吸。这是阅读古典小说时常有的感受,读王占黑的小说,让我再次体验并怀念这种阅读感受。
有人说现在现实主义的写法已经过时了。真是这样的吗?打一个也许不太恰当的比方,托尔斯泰和卡夫卡都是伟大的作家,他们的写作风格和时代语境均差异极大,难以比较;然而单论写作难度的话,托尔斯泰式的写作难度是高过卡夫卡的。托尔斯泰式的写作,是一整个时代与那个时代中的人,透过他那颗庞大的、消化能力极好的头脑与心脏,呈现为一部部伟大的巨著,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广阔的时代与社会,更能看到生活于其中的,一个个如此鲜活而深刻的人。
写得巧,写得新奇,并不难。而要一直写得很扎实,不断扎向现实深处,很多时候是更难的。尤其是当下这个处于极速变动中的时代语境中,人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难以把握,因此书写现实、塑造一个整全的人,对于作者来说是变成更高的考验,不仅要有敏锐的感受力与观察力,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更重要的是,对人对事要有博大深厚的兴趣与爱,还要有耐心有定力。作为读者来说,在一个求新求变的时代,读一些认真地书写现实的小说,会获得一种久违的温柔与熨帖。正如我们在阅读《小花旦》时所体验到的,穿过王占黑绵密扎实的叙事肌理,我们最终抵达一个温厚的、自由宽广的所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