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方长:“90后”作家的正统与反叛
一、“创意写作”:从学院派谈起
与中国教育体制的发展与完善相同步,“90后”作家群体具有空前的学院派特征,如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王占黑、张心怡,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的玉珍等等。他们大多是科班出身,不少还是“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学院派的成长背景使得他们具备深厚的文学史修养,吸收了丰富的理论资源,并且具有高度的理论自觉。这一批作家对于理论资源的认知具有颠覆性,他们善于在创作中积极运用自己的学术知识储备,将丰富的资源杂糅起来。不同于“70后”“80后”作家对“传统”有意识的继承性或反叛性使用,在“90后”这里,无论是现代派、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都被他们视为“传统”,内化为自己的精神结构,时刻以供化为己用。如“90后”作家路魆的创作,将柏拉图、孔子和摇滚、恐怖片混搭在一起,显示出对于文学资源极强的调度能力和一切都“为我所用”的青春气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虽然“90后”作家群体缺乏像“60后”“70后”作家那样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人生经验,却能够将个体的生活体验以极高的艺术转化率生产出丰富且多元的作品。通过对知识的能动性获取来补足作家自身的经验匮乏,或者说,“90后”诸多作家本身就意不在此。现实经验只作为一种文学的底色,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将文学的历史本身也作为一种“经验”来进行书写和再创作。也就是说,“90后”作家在写作认知中已经不自觉地将理论资源和文学史经验作为一种思考的方式和背景,他们生来就对浩如烟海的文学典籍进行了无意识的征用和对话,其成长轨迹自带先锋性。在“90后”台湾作家林奕含的小说中,所有的文学掌故都与主人公被伤害的苦痛构成激烈的互文。这种写作方式背后的思维结构,无疑与她的文学修养有极大的关联。2018年7月,由中国作家网、《作品》杂志社共同主办的“90后:正在成长的文学力量”研讨与座谈活动,对这一代作家在叙述方法上的普遍共性总结道:“‘90后’作家正在陆续从语文教科书和日常刊物的语言中逃离出来,中西文化杂陈的话语方式在新的写作中逐渐凸显。同时,在写作伦理和价值方面,多元游离的姿态构成了‘90后’一代的显著特征,他们成长于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的文化背景,文学观念和写作姿态都呈现出明显差异,对肉体情感和精神深度的质疑性,表现在他们文本中的方方面面。”[1]文学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正在悄然“入侵”“90后”们的文学创作与生活实践之中。
学院化为“90后”提供了一条从“小作家”到“作家”的过渡与成长路径,而这条路恰恰也象征了纯文学的某种代际折返和青春召唤。不少“90后”作家群体在中小学时代就展露出文学才华,以征文大赛的形式出道,在精神生活尚未成熟的时期就培养了饱满的写作欲望与自觉的写作意识。从早期的习作到大学里系统的学习,“90后”学院派作家的第一次成长过渡在自然而然地推进与延展。
与之相伴相生的,是纯文学领域的代际性扩容。如果说少年时代偏重于成长纪实和情绪书写的习作所发布的平台是《萌芽》等青春文学刊物,那么经过系统写作训练之后的他们则开始拥有更为广阔的舞台。《人民文学》先后推出《新浪潮》《青年小说展》《90后》等栏目;《作家》杂志2013年开设《浪潮1990》专栏,每期刊发“90后”小说,采用接龙荐稿模式,推出《“90后”推荐“90后”》特色栏目……与越来越多的“90后”加入写作阵营同步发生的,是日渐丰富的杂志和期刊愿意为这个新生代群体腾出空间。整个文坛都在赋予“90后”一种宽容度和自由度较高的创作环境。主流文学对这股新鲜力量的吸纳也昭示了“90后”不可估量的未来。
二、成长的谜团:“90后”作家的个体经验与“共同体”书写
“90后”作家群体写作的第二个特征是问题意识的切己性。“90后”作家王苏辛在创作谈中,提出要“练习面对自己的能力”。“90后”这里,“个体性”并不只指创作的对象与内容,而更多指向一种观察世界与思考的方式。“写作”之于“90后”,无论是作为青春期的化解方案,还是作为严肃正统的文学创作,它都以鲜明的个人经验作为底色,并且以切己性的问题意识成为这一代人进入文学场域的楔子。
曾以“黑马”的姿态获得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90后”青年作家王占黑,在2018年出版了第二部小说集《街道江湖》,其目录是:小官的故事、水果摊故事、阿金的故事、来福是个兽、光明的故事、狗司令、老马的故事……这似乎揭示出“90后”作家群体的某种颇具普遍性的特质,即聚焦日常生活的个体化书写。正如王占黑在《街道江湖》的后记中所写:“我的经验,就在这些老社区里。”有些读者批评王占黑的写作,认为她“平庸”“普通”“乏味”“像学生习作”。但是,这些从平凡的小人物和日常现实中转化而来的故事,恰恰也昭示出“90后”一代人观照自我与时代的方式。成长于市场经济体制和消费主义、媒介时代的这代人,天生就生活在“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温柔乡里。尽管也有暗流涌动的时代张力,但总体上规避了宏大叙事的考验。因此他们更加寄托于日常生活的感性体验与切己书写,从城市的社区中抽取出城市丛林的样本,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内容中拔地而起宏大叙事的旨归,这或许是“90后”一代人对于文学与现实之张力关系的最为直接的想象与阐释。
“社区”经验的书写是“90后”一代的某种成长隐喻。城市社区是大多数“90后”作家成长和生活的地方,也是这一代人认识社会的起点。而与之相呼应的,网络社区文化的蔚为大观也形成了一种赛博“共同体”,为“90后”独生子女一代提供了与同龄人彼此辩难与陪伴成长的话语空间。生于1989年的青年作家蒋方舟曾这样描述“90后”的生存困境:“掌握着最领先和敏锐的工具,获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资讯,却过着最封闭最自我的生活。”而赛博“共同体”可能是对这种“封闭自我”的一种救赎。微博、豆瓣、微信公众号等社交媒体是这批“90后”作家共同的写作成长基地;读者与写作之间互动与交流,以较低成本且友好的方式吸纳自己的粉丝群。《街道江湖》中不少故事都是王占黑(网名“占黑小伙”)以豆瓣为平台开始尝试写作的早期作品。成长的困顿、生活的观察以日常的“碎碎念”为表达形式,在网络社区平台这个媒介基地中得以延展。现实生活的社区就是江湖,网络空间中的“豆瓣”就是世界。一个物理空间,一个虚拟空间,联动承载了“90后”的精神史诗和时代秘史。
这种“社区性”也延展出“90后”一代的“共同体”意识,它从社区的生活共同体中逐渐延伸出来,走向更为广阔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最近,漳浦“90后”作家吴可彦的新书《地球少年》将现代科学理论、中国古代神话、古埃及哲学思想等诸多宏大命题融合到少年科幻的文学创作中。对此,作家李洱评价道:“在吴可彦这里,文学已经不是寄托,而是黑暗世界里的光,是生命的节奏和呼吸。他的独特经历,他的警觉、博学和深思,使他丰富的想象世界,成为人类的寓言。我不是在推荐一本书,而是在提醒读者关注我们可能的命运。”
可以看出,“90后”一代的“共同体”精神指向是十分鲜明的。无论是从日常生活中抽取出的青少年经验,还是从宏阔宇宙观念导出的人类文明哲思,抑或是地方性的现实主义书写,“90后”作家从来都不只是为自己或为某一个特定的群体写作,而是将经验性的自己抽空、抽象,去触碰和建构一个更为形而上的世界。这一代人也许是无“故乡”的一代,而文学的阅读和书写恰恰为他们提供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精神故乡。
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同代人相互成就。
三、畅销书与偶像作家:一种资本写作的可能
在纯文学写作之外,还存在着这样一群不容忽视的写作者—畅销书偶像作家。他们以某种与传统文学背道而驰的方式占据了年轻读者的视野:在内容上,他们并不追求深刻的文学性与严肃性,而更多地寄托于心灵鸡汤式的金句输出和情感治愈;在同读者的关系上,与传统的作家写作完全不同,畅销书偶像作家把同读者的互动作为写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充分迎合读者的期待,在网络社交媒体中与读者形成亲密的关系。这是一种市场和资本导向型的写作。
偶像作家本人和作品具有共生性。“爱豆”(偶像)型作家往往拥有年轻的高颜值面孔。如流量明星一样,这个群体推陈出新快,常通过标签和“人设”来加强自己的市场辨识度,与粉丝经济深刻媾和。新华社在《新青年演讲》栏目中对“90后”畅销书作家张皓宸的采访颇有意味,对于采访者的问题——“你会发一些小情话然后配很好看的照片,写给谁的?”张皓宸回答:“一部分是写给粉丝,一部分纯粹是为了发帅照。”他直言,自己的书能卖这么好,“是因为大家更喜欢我的这个人。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力量,是想让大家看到作家不一样的一面,一个写书的人也能走到台前”[2]。偶像作家的“颜值”“人设”与“写作”三位一体地构成一部“作品”,创作既是文本的编织,更是“作者”自身作为一个“文本”的自我创作。
这是一种资本写作。不光在作家论、作品论的意义上,他们颠覆了艾布拉姆斯“文学四要素”的传统,更启发我们思考——在文学不断扩容、向其他领域蔓延的今天,作家的位置在哪里?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当作家本人也作为作品的一部分被宣传和兜售,纯文学研究死死捍守的大门被悄悄撬开了锁。同时,文学创作的一个崭新的面向也被打开了。当作家成为粉丝的发言人、成为市场的拥护者、成为自己的经纪人走上前台,我们还可以对“作家”这个群体期待什么?作家能够承担的现实责任和意义是否也因此变得更加多元与杂糅?甚至,我们是否可以说,当“作家”逐渐成为“写手”时,写作/创作也成了一件职业化的、标准化的、可批量生产的事情?
“90后”畅销书作家大方地承认资本为自己的创作带来的红利,他们身上可贵的地方在于——在资本消费铺天盖地、媒介风起云涌、视觉文化漫山遍野的今天,畅销书偶像作家仍然选择用文字这个载体记载生活和记录时代,也许这打开了资本写作的别样可能。
总体而言,“90后”作家群体是一股方生方长的力量。他们身上兼容着复杂的矛盾性,笔法的锐气与思想的老成,多元游离与个体生长,正统与反叛并存,海纳百川又极具个性。在“90后”十大作家排行榜上(陈少侠、代煜龙、沙苇霖、李唐、顾倾城、韩倩雯、刘景南、许豪杰、国生、老祥),每个人都有鲜明的自我风格。按照“60后”“70后”“80后”这样的代际划分可能有其局限性,因为界定“90后”作家是一个概念和经验上的双重难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遮蔽了“90后”作为“人”和作为“写作者”的某种普遍性。但也不免帮助我们厘清一个思路,去观察和分析正在长大的这一代人,如何在文学中“成长”、在文学中“成就”自己。
参考文献:
[1]高凯:《“90后”作家悄然出场:正在成长的文学力量》,中国新闻网2018年7月8日。
[2]新华社新青年工作室:《A.好看的皮囊?B.有趣的灵魂?这个“90后”作家说“我选C”》,新华社2018年4月23日。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