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苓岑《爪蟾》:从死亡中得救
“五个熟悉的陌生人困在礼堂里。”
凭借寥寥数字,小说发生的空间为作者所封闭。此开篇似乎在向我们暗示,我们即将跟随文字阶梯下行——不是向外,而是向下,涉入陈年回忆、蛛网状关系、幽暗的秘密、一些力图穿透时间的邪恶而摇曳的心意。果不其然,二十三点整,放映室里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在点评五人现状之际,作为黑暗森林中掌控信息的一方,这声音迅速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接着,它提到二十五年前一场大火,要求五人在“电线杆”游戏中说清自己的秘密,否则即死。
如此开场,多么似曾相识。无论在电影《电锯惊魂》、《极限空间》里,还是悬疑小说《无人生还》、《十角馆事件》里,我们已收悉过类似的密室威胁。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说明,有限人物之间的内在关系极具复杂性,值得反复演绎。任意两个人相逢,便有一个深不见底的迷宫产生,而对于他者世界的深潜,读者、观众始终乐此不疲。
小说中的人物当然不会知道读者的反应,但有意思的是,他们所恐惧之事,有一部分极为巧合地关联到了跨次元的读者——即,因时刻被观察而产生的一种暴露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死亡固然宣示着毋庸置疑的惩戒权力,但它绝非密室题材中最具威慑力的东西。囚禁在密室中的人,多对疼痛(身体受损)有所预判,而死亡不过是疼痛的一种极限,是务实、具象的。
在《爪蟾》里,崽儿、刘海宁都遭到过神秘人的射击,但这不足以导致他们精神崩溃。然后,让我们将镜头转向造成二十五年前火灾的曹宁。“插曲”一章,似是曹宁心态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曹宁还尝试引导话题,揭开神秘人的身份。直到他发现,风雪旋涡中滚进来的球体竟是父亲曹民兵的尸体时,曹宁受到了真正的重创。除丧父之痛的锤击之外,神秘人借此向凶手曹宁示意:第一,罪恶并非一道流景,而是一种印记,它不会随时间、距离的拉伸而模糊。罪恶与见证同时发生,被无数不可知的眼睛所见,此即意味着迟早要来的神秘审判。因此,怀罪之人是无处可逃的。可怕的并非死亡(或某一种终极结果),而是审判悬而未决时罪人对自身处境的全然失控。第二,曹宁当年放火,目的是为隐藏父亲曹民兵受贿、强奸的证据,以保护他。如今曹民兵已死,预示着曹宁所有处心积虑都为徒劳,所承受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样的摧毁方式,是比杀死曹宁更有力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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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仅把“复仇”当作《爪蟾》的主题,那便辜负了作者的一番谋篇布局。实际上,《爪蟾》较之寻常侦探类小说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其主题并非“复仇”,而是“赎罪”。
不妨简单梳理李宝禄相关的时间线:三十年前,李宝禄是内安村唯一的知青,因相亲途中巧遇李丹而生情。二十九年前,生产建设兵团转型成企业,应厂长曹民兵之邀,李宝禄携李丹、一岁的李雪到厂里。二十七年前,李宝禄为保住宣传科科长职务,任由曹民兵强奸李丹,生下李梨。二十五年前,曹民兵受厨师李凡平举报而被调查,其子曹宁为销毁证据,拉电闸放火,致李丹、李雪葬身火海。而在小说发生的当下时间,李宝禄与李梨策划了一场复仇的游戏。游戏尽头,李宝禄自己也甘心受绑,与其他人一起消失于大火之中。
即是策划者,也是最终的牺牲者,李宝禄完成了一场宏大的赎罪仪式。
《爪蟾》里,李宝禄是最值得书写、也是写得最好的一个人物。小说里一度强调他说过的两句话,都意味深长。
一句是其口头禅:“各位好……学习要好好学,该玩的时候得认真玩。”根据何歆的回忆,李宝禄是当时唯一平等地对待他们的大人,见面会弯腰向他们问好。再结合后半句话,可见李宝禄身上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倾向。他与人为善,信任秩序。作为一个知识青年,虽能做好文字宣传类的工作,却根本没有真正融入当地的集体。他天真地告诉孩子,该做什么时就做什么——安分守己,但正是这样保守、正直的人,最容易吸引野蛮之力来欺凌。
《爪蟾》选自《青春》2020年第8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另一句是初识李丹时所说:“我不怕官,再大的官也不怕,只怕你不开心。”誓言如此恳切,以致其破碎时愈具悲剧张力。李丹即便磨破脚,也穿着李宝禄买的白色皮鞋;而李宝禄却将她出卖给曹厂长。从二十五年后的赎罪行为反推,李宝禄当时想必也很痛苦。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问题:一代知识青年所遭遇的困境。他们背井离乡,在一个低于自身文明的环境里生存,忍受着多大的挫难。乐观、信心都终遭折损,孤掌难鸣。出卖李丹,对李宝禄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惩罚,何尝不是当下恶劣命运中的一种自毁。
相较而言,李梨的行事动机则显得薄弱。对于童年时只能做李雪替身一事,李梨似是耿耿于怀;对母亲李丹也未曾表现出感情。因此,她对曹宁、刘海宁、崽儿(伤害李雪、李丹的人)的恨意更是毫无依据。一个人的刻薄势必以对自我、他者、环境的认知为基础,否则连参照系都没有,如何去评判各种事物。而小说中的李梨,其实是一个比较模糊的形象,情绪背后少有自我身份意识的支撑,所以她的刻薄稍缺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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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苓岑翻译的《未来之书》里,布朗肖借塞壬之歌谈及叙事应有的特征:叙事,应当是不断地接近事件本身,凭借吸引力召唤尚在途中的事件发生。在使真实时空形变的同时,叙事的时空以其独特方式完成。
在小说《爪蟾》中,一部同名的小说由人物何歆所创作,构成一个嵌套的双重叙事空间。尽管两篇《爪蟾》有内外层次之分,但从叙事角度而言,它们是平行的。赵苓岑所构建的小说空间里,多侧重于恶意、私心;而何歆所写的《爪蟾》(建立在曹宁的复述上),恰好弥补了五人童年中纯真快乐的一面。两者相衬,既体现结构上的精巧,又使小说凭一种完整性立体起来。
双重叙事空间的另一效果,在于第二重叙事空间里的虚焦。相对于小说的真实,第二重叙事空间拥有虚构的特权,但这权力是属于小说人物的,因此它仍然受制于小说的逻辑性。这就使得,两重叙事空间里的差异得以互文,或互为象征,以及展示小说里那个作者的内心。例如,“爪蟾是南非的一种水生青蛙,白天大部分时候潜藏在水滴深处,夜晚才爬上浅滩……”,借由两重空间交叠,这一何歆小说中的意象得以外化,同样投射到李梨身上。
《爪蟾》无疑是一篇在叙事上具有匠心的小说,耐读,有趣。现代小说的标准日益开泛,文体边界也逐渐模糊;但无论是侧重故事性,还是意识流层面的输出,最基本的小说道德仍然需要被遵循:每一刻,文本都应当赋予读者前进的动力。就此而言,《爪蟾》的创作是成功的。
然而,作为一篇讲故事的小说,在故事逻辑方面则应当受更苛刻的审视。《爪蟾》中,实有一些逻辑瑕疵。小如“第二轮”一章里,有人问何歆“《爪蟾》如果写到第二部,躲在暗处的凶手会不会伤害已经过上正常生活的谢礼。”后文却讲到,小说中的谢丹只会写两个汉字,是“雪”和“梨”,也就是说这里的“谢礼”应当为“谢梨”。大如结尾处,李梨说,“要不是为了等他(曹宁)受贿攒够了够判刑的钱,我早这么干了,怎么会让你们一个个地活到今天?”但其实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既然李梨已决心烧死曹宁,死亡将把曹宁生前一切罪恶悬置,那么受贿判刑与否有什么意义呢?
小说提及梁雁翎多首歌曲,读完之后余音不绝:
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 / 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