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激流中奋进的民族史诗
小说在此风云激荡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叙事。其时,元朝已经衰落,朱元璋定都南京多年,实现了大半个中国的统一,地处西南边陲的云南仍处于元梁王的统治之下,兼有大理国段氏的影响,作为势力强盛的罗婺彝族部落,在时代变动中何去何从,吸引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人公阿莫沙蒂由此登场,她幼年丧父,无意于政治却阴差阳错登上土司的宝座,成为权倾一方的统治者。面对外部势力的虎视眈眈,加上部落内或明或暗的政权之争,她变得聪慧而早熟。在部落面临的艰难抉择中,她看到了历史不可逆转的大势,最终平复叛乱顺应潮流走向统一,完成了一个时代的历史性选择。
写出鲜活的人物性格是小说成功的标志。阿莫沙蒂从天真烂漫的少年到了风霜渐染的中年,性格发生了极大的蜕变,其缘由可从小说中找到内外因素的佐证,符合于自身成长的规律。此外,她的母亲斯补纽纽舍也是个性鲜明的人物,青年时从曲靖土司家嫁到罗婺部,带着政治联姻的使命,由于丈夫早逝,过早地体味到命运的诡谲,性格变得怪异乖张、阴鸷多疑,在与女儿的争斗中走向母女反目。小说重点突出了血统作为部落结构的核心,为了部落文明的生存和延续,斯补纽纽舍欲响应拥立大理段氏主管,精心准备着做最后的抵抗。深谙知己知彼战术的她,不惜花重金让土司继承人阿莫蒲智远离云南,到汉学深邃之地学习汉儒文化,了解汉人文化习俗和致命弱点,将来效力于不可避免的反抗之战。没承想,刚成年的阿莫蒲智远赴汉中学习汉儒文化后,竟被博大精深的汉文化深深吸引不能自拔,尚未成型的观念意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眼见元统治者理政的腐朽,学业荒废之后回到故乡,决心进行部落血统结构的改革,与娃子(奴隶)结好产子,触怒了罗婺部落贵族阶层,终被斯补纽纽舍清除出家族和谱牒,成为无根之人流亡欧洲等地。阿莫蒲智对阿莫沙蒂产生着深远影响,对其生死抉择至关重要。他流亡异地时与阿莫沙蒂共用同一个汉名“商鱼胜”,两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微妙而坚韧。后来他又以汉人胭脂商的身份重返故里,协助阿莫沙蒂完成部落家族融入中华文化大家庭。小说中阿莫蒲智的笔墨分量较重,可见他是汉文化对部落统治者发生直接影响的关键人物,也是其始作俑者斯补纽纽舍坚守血统文明的终结者。这些在人物命运挣扎掩盖下的多重文化较量,显现了作家对历史规律的熟谙和世态人情的通达。
小说的其他人物也都有着鲜明的性格特征。阿莫沙蒂的丈夫雷波鲁龙作为入赘者,身上担负着家族部落兼并罗婺部的隐秘使命,他虽深爱桀骜不驯的阿莫沙蒂,但为了雷波部落的壮大,也发起了暗杀妻子的行动。同时具有继承土司权杖的最优人选阿莫沙蒂叔父阿莫洛一心爱慕美艳温柔的嫂子,放弃权位之争,一心扶持侄儿,为了帮助家族渡过难关,听从嫂子建议,与强大的罗罗斯部落土司女儿罗罗斯丽联姻。同样有着家族权力背景的罗罗斯丽,前期刁蛮任性,家族被明军收复之后失去了娘家靠山,变得沉默寡言、冷淡孤僻,终因幼子病死而崩溃自杀。对于罗婺部而言,斯补纽纽舍、雷波鲁龙、罗罗斯丽都是外来者,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与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和亲使者一样,他们肩上的政治使命远远超过爱情的分量,终其一生都在家族力量的角逐中被残酷撕扯,构成悲剧性的命运。
阿莫沙蒂作为罗婺部的女土司,面对着权力的交锋和势力的此消彼长,自然受困于重重压力。在天崩地坼的时代变革面前,抱残守缺还是顺应时势,成为她及族人最艰难的抉择。一方面,为家族荣誉而战有着不容置疑的道德合法性,是民族血性的体现,也是支撑他们在数百年生存困境中一次次化解危机的重要力量,哪怕殒命沙场也在所不惜,如她的父亲阿莫基浦土司。另一方面,在奔涌的时代潮流面前,如果不辨形势固守愚顽,将使部落遭受更大的灾难。因此,忍辱负重往往成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最坚韧的品格。小说写出了各个阶层人物面对着或归顺明廷、或臣服蒙元、或投靠段氏的不同反应,他们中既有土司贵族,又有部落权臣,还有众多的平民和奴隶,显现了历史大势来临时的众生相。战争与和平历来是矛盾的统一体,没有人渴望战争,但是求和平又往往将遭受诸多的质疑和非议,所以站在历史高远的视野上审视民族的前世今生及未来,并适时作出痛苦却又最终被证明正确的抉择,对于一名政治家来说是何等严峻残酷的考验。罗婺部最终纳入中原版图,避免了部落再次遭受战火摧残,这是在数次磨难中得出的宝贵启迪,是众多族人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民族进步,体现了阿莫沙蒂作为一名卓越政治家的深明大义。小说书写了历史进步的主潮,阿莫沙蒂在重重围困中突破困局,甚至不惜辜负先父遗愿,夫妻反目,母女决裂,包括可能会背负的历史骂名,也要归入政治大一统的格局之中,正是源于她对历史铁律的坚定判断。如她一般的女中豪杰,只有贵州水西土司奢香夫人可以相媲美。
彝族是一个创造了灿烂文化的民族,有着繁多的民族文字、雄浑的创世史诗和瑰丽的民间传说。小说在书写历史进步主潮的同时,呈现了民族文化的精髓,它们是通过一系列具有较高辨识度的文化符码,如民居、服饰、礼仪、饮食用度等来表现的。同时,民族的哲学观、伦理观、自然观,又通过祭祀、“清气”“浊气”之辩等来彰显。活性的物态文化和隐性的伦理文化,构成彝族人生生不息的文明,在此文化濡染下成长的族群,有着鲜明的文化心理。彝族人说话善于譬喻,用自然万物指称抽象事物,带有鲜明的民族智慧。秦迩殊以小说的方式写活一个民族的文化,在对历史轨迹的串联叙事中,以梦境、神话、传说、臆想来呈现特殊的民族文化心理,体现了充沛的想象力。文化的修养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阿莫沙蒂》对民族文化的创造性运用,折射出作家深入钻研历史典籍的韧劲,语言沉郁古拙,充满质感,文雅与俚俗相交织,形成了鲜明的地域特色,也表现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面相。
在历史的巨大容器中,秦迩殊有了自由的创作场阈,虚构的才能得到尽可能地释放,她在遵从历史规律的前提下,根据自己对历史人物与事件的理解,编织故事,创设情境,部署结局,再造一段个人化的历史。身为女性作家,对于女性情感与命运的娴熟把握,表现得细致入微又跌宕起伏。小说书写战争波澜壮阔,描写心理细腻温婉,叙述阴谋险象环生,抒写爱情荡气回肠,众多的人物各有其特征,明暗线铺排交错,情节的推进合乎逻辑,没有突兀之感。宫闱秘事与铁腕风云,自然人性与民族血质,在交相杂错的叙事中,使得阴谋与爱情轮番上演,西南民族政权的角逐变得惊心动魄,叙事少了温情脉脉的舒展与抒情,体现出一种残酷冷峻的诗意。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