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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驿的小说《终身》及其他:妇女的梦中之魇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长城》 | 李蔚超 2021年 点击数:
作家梅驿安稳、贤惠、温柔、和顺,在人丛中静默地笑。可以想象,小说之外,她如何坚韧地挑起贤妻良母与职业女性的内外之责,又如何将自己活成当代中国女性的“典型人物”。女性无声地经营着中国家庭的日常生活,她们是任何时代的“默默心跳与正常体温”。当她们成为小说家,处理女性习焉不察的日常经验时,几乎没有人期待她们“写实主义”记录日常生活的作品,诚如一句老话所言,女性经验“不为人所知,亦不足为人道”。女作家必须找到或者改写一种话语模式,才能装载、表达、镜照自己的女性经验。制造、确认、追逐欲望对象,再将它击碎、破灭、放逐,是一种历久弥新的叙事型态,梅驿将“求而不得”的故事与女性视角、女性经验交织成为造梦与梦碎的小说,一个女人行路半途,揽镜自照,又碎镜而出的寓言。

梅驿的短篇小说大多以女性视角出发开始讲述,即便叙述视角出自于一个男性人物,这个视角依然是阴性特质,伫立于家庭关系中的“拟女性”位置。梅驿朴素地讲述着普通人质地坚实、爱痛可感的生活。她的小说大多开始于一个家庭内景或人物扮演家庭角色的场景,《终身》的开场,是为沉疴难愈的父亲陪床的女儿的日常行动:“我给老爷子倒痰盂的工夫,病床上就多了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另篇小说《梦死》的第一句话亦是如此:“父亲坐在床上,一只胳膊套上了毛线衫,一只胳膊赤裸着,他一边穿衣一边跟母亲讲他昨晚做的梦——他这个习惯保持了差不多三年了。”抑或,梅驿让人物在衰弱的中老年状态下出场:“人真是奇怪,老了就朝下长,眼睛朝下,皱纹朝下,嘴角朝下,现在她这张脸,整个是朝下的。”(《新牙》)开启任何一次小说叙述之时,女性身份都让梅驿自觉选择她所熟悉的、低眉顺眼的叙述姿态,以一种孱弱不支、失望透顶、兴味寡然的口气讲述人物的生活。当然,小说不能止步于平铺直叙的“认命”,梅驿小说里那些衰老孱弱的男男女女,都憋着一股面对人生处境时倔强的、不甘的劲头,于是,梅驿开始在小说里为他们造“梦”。

梦,恍惚,遐思,瞬间,是梅驿在小说里为人物所设想的出路,无法从生活或“女人的命”逃脱的女人,只能在例外、偶然、虚无的时刻叛离她们所厌倦的一切。厌倦的一切是什么?梅驿不曾言说,也无需言说,小说以故事情节的方式告诉读者,是社会为女性设定的家庭责任及其带来的苦闷,是“被看”的女人内化于心的自我镜像,是悄然告别差序结构的当代社会的年龄歧视。

女性繁衍后代、在婚姻中提供情感和生理抚慰、维持家庭内生活秩序的种种“劳动”,一直被男权社会所忽视和贬值,她们不被视为有偿劳动的工人,而仅仅被看作女性天然需扮演的服务角色,世界女权主义运动的起点就是对女性家务劳动价值和生育价值的申诉与强调。梅驿小说里妇女的烦恼并非新鲜事。然而,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把这些当代城市妇女们的烦恼称作老调重弹或无意义的呻吟,在被热烈拥抱的新技术解放人类烦琐劳动的世界里,女性的烦恼又是否增添了新的内涵,是否关联着新的社会因素?这些都是值得考量的问题。放眼今天的世界,新技术改变了全体人类的劳动格局,生产、家庭和市场被重新整合起来。对于中国来说,曾经把女性从家庭解放出来、妇女顶半边天的福利政策日渐衰退,整个社会的“女性化需求”——也就是维持女人、丈夫、孩子和老人的日常生活的需求逐渐增加,于是梅驿的女主人公说,“我挣的还不如一个护工多呢,还是我陪合算”,是社会化女性需求的经济标准;“难道真让老爷子最后一段时间在别人的看护下度过”,是传统家庭伦理对女性的价值要求。身为女儿身,我对于梅驿小说里妇女们的烦恼很容易产生同理心,我知道,相似的焦虑、痛苦在悄悄啃噬许多当代女性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梅驿不仅写下关于女性“单位”人际关系的中篇小说《位置》,此外,在表达女性家庭伦理负累的《终身》《空房子》里,病榻边陪床的妻子会坚持写作,老父去世后失去爱情的女儿会再次回到职场,重新找回自己的独立空间,哪怕仅仅占据一处狭小的格子间。作为“70后”作家,梅驿小说中的女性一定是职业女性。因为她所成长的年代,依然是“妇女顶半边天”、男女一样都是劳动者的性别观,她拒绝今天类似“你负责美貌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的性别观,经验告诉她,那不过是更加华而不实的梦。梅驿很明确,女人必须作为劳动者才能获得独立的价值,而因家庭角色失去社会劳动的机会,则是小说中纠结潜藏的女性痛苦的来源之一。

如何造梦?梅驿的《新牙》颇具代表性,小说围绕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的内心世界展开笔墨,从现代主义小说传统习得的心理叙述的教养,被梅驿拿来描摹一颗无人倾听却丰富敏感的心灵:“她是不会说话了,可她会在心里说。”老妇的心理便是一场梦,在不可见的地方发生,却是女人真实可感的情绪与内心世界。

“被一袭长及脚踝的火红的呢子大衣裹着,胸前飘拂一条皱巴巴的白纱巾,戴一个大黑框墨镜,像个瞎子似的等在马路边上……穿高跟鞋的脚也抬了一次又一次,却没能走出一步去。”时髦姣好的都市丽人形象,是精神状态失常的清洁女工张希兰于拙劣而不失华美的演出,是重塑固置于女性意识深处“美”的定义的魅影,是对命运施诸己身的痛苦的虚弱反抗,是女人一场华丽的仙境梦游。穿上工作服和布鞋、步履蹒跚的女人,是她所谓不发病的“正常状态”,亦是梦醒时分必须面对现实的残酷。

“‘黄梅戏’穿一件竖条纹旗袍先出来,她穿一件浅紫苎麻汉服后出来,明显的,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到了她身上,连张总都指着她说,好看,书卷气!海娜为给她报仇,惊呼了一声,我们于青简直是红袖添香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山羊胡眼里一束亮晶晶的光。”《羞耻》里,一场无意的都市应酬,让中年女人脱下了T恤衫,装扮成穿麻布的文艺女青年,一众异性的赞美和镜中之相诱惑她进入了美梦,一个渴望被男性掌镜、被男性镜头“看见”,借以重温不乏自恋意味的关于女性“魅力”的梦。

《终身》是一个美妙的双关语,终身之“终”是老父生命的终结,亦是身心俱疲的女儿的余生之计。患癌症的老父亲得到体面的临终治疗和女儿得以与为父亲诊治的医生结为终身所依的伴侣,似乎原本可以成为两全其美的梦,老父的临终关怀原本可以是玉成有情人为眷属的契机,然而,梅驿宁可选择幻灭,而不肯沉迷于梦。梅驿执着地认为,生活绝不是梦之幻,梦之轻易,梦之一厢情愿。梅驿的小说之核,是锻造妇女的梦中之魇。

母亲歇斯底里的绝望,让躺在象征新婚的床上的女儿从美梦中惊醒。“她几乎是崩溃般地喊,你还要不要你妈活?”魇之凶险,不仅在于它打破了女人的一切幸福憧憬,更表现在它变本加厉地控制了女人的心神,吞噬她所有关于美好的期冀,她终于拔掉支撑父亲残余生命的器械,使自己沦为弑父的凶手,使未来爱侣成为帮凶。女儿的行为,究竟是对癌症晚期病人的人道主义的终结?还是对母亲与自己人生的救疗?小说不曾予以回答,它仅是用女儿的叙述视角观察陪床亲人们的苦和难,用亲人/女人的苦和难反衬苟延求生者的某种意味上的自私,在叙述、细节的作用下,老套的俗语“久病床前无孝子”拥有了复杂的伦理及人性的情境。如果从女性经验来看,小说从女儿的视角讲故事使她的选择更易获得文本的认同,因此,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一种性别的诉说——也许人们可以谅解“无孝子”,可以将之视为“人之常情”,但人间必须有孝女,女儿若想解脱,既不能寄希望于终身之计,亦不能选择“孝子”的路,她的解脱只能以罪的方式完成,亦必然付出终身幸福的代价予以赎偿。

几乎弥散在梅驿每一篇小说里的梦魇为何物?是男人眼睛里女性的衰老,及因衰老而乏人关爱、遭人审视的羞耻感。是亲人的病与死亡,及其漫长过程中对女性的损耗和索取。梦魇隐身在女性生命的各个角落,网罗在女人的周边,一旦女性沉迷于镜中之像时,盘桓在暗处的阴影会忽然将其捕获。

所谓《空房子》,是无尊严、无隐私、无处安置肉身的处境,关于身体欲望,一如“空房子”短暂提供的安稳恬睡的夜晚,都只是为患癌丈夫陪床的女人的梦,尽管它暂时缓解了她的疲惫人生,终究它是一场侥幸、非法、偶然的梦,它必然会被剥夺,让女人在残酷的情境中醒来。所谓《羞耻》是重申对女人的告诫,衰老是一种羞耻,一旦女人试图做一场美丽的梦——拍一套尽可能美好的裸体写真,不过是以梦魇惊魂的方式印证衰老的耻辱。所谓《终身》,是欲脱身而不得的故事。所谓《梦死》,是“梦”的祛魅,小说重复地写父亲的梦与解梦,却从不曾有“梦”能预示贫贱命运些微改善的可能,更不能摆脱死亡的降临。每一次忽然而来的好运,人物不甘心之后的努力看似为生活找到了出路,然而,梦只是名不副其实的出路,梦中的美好幻想只是魅影幢幢,海市蜃楼,可望而终不可得。人在梦中惊叫,呐喊,分明有什么东西压住你,你越挣扎,越痛苦,越绝望,最终只能放弃,听之任之,任由暗夜中的魔鬼将你吞噬。

如果梅驿是旧时代的女儿,她也许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暗夜中露出苍凉莞尔的微笑,语带讥诮地嘲笑那些自欺而后落魄得一败涂地的女人。幸好她没有,她毕竟是新世界的女儿。于是,梅驿操持着孱弱不支、失望透顶、兴味寡然的口气开始生活的讲述,沉醉于梦境中时,她便信手添上一抹绮丽的玫瑰色,梦魇降临之际,她的叙述节奏陡然激烈起来,最终,她以寡淡平静的语气作结。其实是平静,而不是寡淡,这是值得欣慰、令人感佩的,在最后的最后,这些女人,站在碎镜片中间的女人,平静地迈开步子向前归去,留给我们的则是看破镜像、劫后余生、历尽千帆的平静。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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