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在西元的小说里,从来没有轻飘飘的东西
不记得和西元喝过多少次酒,但记得第一次约酒未遂。2004年初夏,研究生毕业。杂沓纷乱中,我先一步收拾好书籍、行李,找车运至当时租住的房屋。一天黄昏,回到宿舍,带上最后一点零碎,下研三楼,直奔西门。没走几步,在楼前极小的花园碰见西元,打个招呼,算是道别。又被叫住,踌躇几秒,西元说:晚上叫了几个人喝酒,一起吧?
西元和我同一届,他中文我哲学。我最要好的兄弟志远也在中文,宿舍就在我楼下,因而常去串门。西元的房间在志远对面,他和志远也很熟,可印象中从未在我去时过来,因而虽知道彼此都写点东西,我也辗转看过西元发在《鸭绿江》上的处女作,但研究生三年,似乎竟没有说过几句话。那次约酒是个引子,即使未遂,也打开了交往的阀门。自那以后,我和西元还有志远,时不时就会在牡丹园约着喝一点。至今,十五年了。
西元酒量好,酒品尤佳。每坐下来,都以静制动,给人半被动的假象。倒酒就接着,举杯就对饮,说喝一半就一半,说干也就干了。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要连干三杯或者比拼一下的冲动。每次喝到最后,我的世界躁起来,话开始频密,乃至重复时,看过去,西元还是不紧不慢,饮水一般喝酒,带着点正襟危坐的味道。但西元是喝醉过的,我印象中有两次。一次是志远结婚后,请大学同学、朋友,坐了三桌。是恭喜也是喝酒,偏那天志远身体不适,两杯下肚就歇了。西元和我还有志勇,三人主动担起伴郎职责,应接并出击,中间又下楼买了好几次酒,最后散时,走在北太平庄辅路上,西元步履已见趔趄,如同马拉松冲刺阶段,全凭一口真气提着。
还有一次,则是彼此大醉。没有具体的事由,几个人坐下来,一杯一杯复一杯,就当场醉倒,神思恍惚中,只记得西元不时叮嘱我喝好,再无其他。志远还算清醒,但也弄不动两个醉汉,酒馆关门时,勉强将我俩扶出。那是堪称惬意的醒酒过程,漫漫长夜,三个人坐在酒馆门前台阶上,各据一处,歪歪扭扭,却也不摔倒在地。偶尔说一两句,不过是往日碎片,不过是惦念某个不在现场的友人。偶尔低唱一两句,不过是沧海一声笑,不过是烂在肚子里的校园民谣。就这样醒醉之间,仿佛三个人相伴走着一段长路。不觉熬到天光熹微,大家几乎同时醒来,彼此望望,笑骂几句,准备回家。西元摆了摆手,没让我们帮他拦车,而是整理了一下衣服和斜跨的小包,转身向着家所在的北边跑去。路灯与天光交错映照下,他跑步的动作如此从容,根本无法让人想到是宿醉醒来,他的步伐又是那么缓慢,让人不敢猜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跑到——后来,我也没问过西元,是不是一直跑下去的。再后来,我干脆把那个慢跑的场景,乃至那次台阶上的醒酒,当成自己的幻见。
就算那次事情是幻觉,那个微光中慢跑的形象却是西元的精神实质。交往这么多年,我们没有特意就小说或彼此的写作深入交流,可我知道,他对小说的郑重,对写作的虔敬。西元是个专注的人,阅读如采矿,由文学而历史而哲学,一个领域一个领域地挖掘,以自身所处的时空为元点,整合出强大的写作装备,拥有从经验与抽象两个层面看待世界的完备视野。西元在小说中也讲述人物的故事、命运,但更看重对时代的感知,对世界的判断,这让他的小说如重剑如重器,无法不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骨子里,西元又有着这个时代殊为难得的浪漫情怀、英雄情结,加上多年军营生活的磨砺,让他对军人这一特殊身份在和平年代的意义,对军人如何守护自身的尊严,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也有着巨大的共情、理解。所以,在西元的小说里,从来没有轻飘飘的东西。
《疯园》出版后,西元在送我的书上写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是“一起走路”。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一个慢跑者的邀请。前路漫长,且跑下去,不急在一时间的速度,而要看究竟能跑多久,最终能抵达何处。有一句话西元没说,但我们彼此明了:正是写作,让我们身处微光之中。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