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本·新武侠·新历史:小说修改的精神指向
一 新文本
《大日坛城》原作出版于十年前,因后半部文风陡转,引发了一定的争议。时隔十年,徐皓峰以更深的文学体悟重新改写。这种改写,更多的是从细节出发,在原作基本的故事架构上丰富完善而来。对旧作的改写重新发表在当下的文坛并不常见,以此也可看出其对作品的重视以及多年来对文学认知体悟的加深。
小说的改写没有改变故事结构,延续了围棋天才俞上泉这样一位主要人物。故事有一个大的时代背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期间。俞上泉以高超的围棋技艺,打败日本诸多围棋高手,赢得“第一人”称号,与当时中国国内节节退守的抗战形势形成鲜明对照。而反观日本一方,当侵略军在中国战场横行之时,他们视为“国技”的围棋之战却败在一个中国人手下。双方的较量由此展开,围绕俞上泉,有保他和灭他的各种力量在厮杀:身怀绝技的中国武术高手、日本武士名流、中统特务、日本特务、抗日战士、汉奸……多方力量的角逐构成的小说的基本故事线。
故事不大改,细节却充分加工。对细节的精雕细琢在《大日坛城》中体现得十分明显,精雕之下,小说的每一个句子都极富质感。这种文本的修改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作品引发的争议,比如作家的知识积累,还有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作家的影视行业从业经历反哺文学的结果。虽然作家在创作谈中提及,原作的后半部分戏份太多,文学性有所缺失,改写就是增加其文学性。但是细读改后的文本,所谓的戏份并没有减少。
文学的影视化是大众文化时代的一大趋势,徐皓峰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凭借《一代宗师》《师父》《刀背藏身》等作品获得多项荣誉加身,在影视圈有着不小的成绩之后,他又回到文学上来,影视从业经历必然会影响文学的书写,小说创作或多或少会延续影视化路数,最终的结果就是小说的视觉化呈现就比较明显。故事、人物、情节、对话等都有影视的感觉,可谓画面感极强的小说。特别是围绕着保护与暗杀主人公的戏份,跌宕起伏、扑朔迷离。这种自然流露而非刻意的戏份,并不损害文本的文学性,从某些程度而言,反而更加讨好阅读者。影视化的加持,沉淀多年后的修改,以及精雕细琢的细节刻画,都让小说呈现出全新的面貌,是一个十足的新文本,文本之下,也是全新的主题。
二 新武侠
《大日坛城》虽然也涉及到抗战,并且中心事件和大的历史背景似乎都是这个,但是和一般的正面战场的描述完全不一样。更多的还是在阐释一种“侠”的精神。除了一些保护主人公的武侠之辈,更多的还是主人公自己流露出来的“侠”之风范。
身处风暴中心的俞上泉,却能够平心静气,坦然应对一切,对各种力量视若无睹,对一切危险置若罔闻,无论是棋盘上的杀气和暗处来路不明的杀气,他均以向死之心面对,置之死地而后快,一次次绝处逢生。当然,徐皓峰笔下的武侠与传统的武侠书写又有着不同,暂且算作“新武侠”。
提及徐皓峰,基本上是和“新武侠”联系在一起的,“新武侠电影”“新武侠小说”……《逝去的武林》可能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其他的还有,《大地双心》有侠的书写,《入型入格》有传统武侠精神的关注,《白色游泳衣》也是不同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而所谓的新,并不仅近是颠覆,而是在传统的描写中加入了更多的内容,比如哲学思考、禅宗、宏大历史。《大日坛城》涉及的内容更多:武术,棋艺,杀戮,哲思,情义等等,呈现出百科全书式的风貌,这或许与影响作家书写的三本重要文献《自选百局》《五轮书》《大日经》涉及面广有关。新,主要是武侠之外的各种精神道义的开拓延伸,及其与宏大主题的结合。
小说的另外一大主题是禅宗:东密,即流传在日本的唐朝密宗。“大日坛城”这样一个题目源于《大日经》,“大日坛城”就是一幅描绘佛教经典《大日经》诸佛境界的唐代绢画,是佛教“唐密”修行者的法物。作品将参禅悟道糅合进了武侠中。作品将武侠与禅宗结合了起来,仍是一种与侠相关的东西,因为这正是破局的秘钥。
小说中多次写到,每当俞上泉棋战不利、欲求突破之策时,能够支招打破僵局的常常是武术的功夫高手,而俞上泉的心领神会、融会贯通,揭示出一个真理:无论何种技艺,在高妙之处,在终极的“道”上,都是相通的。“艺”与“道”的辩证再次被揭示。最终,作品并不仅仅局限于一种敌我双方的武力争斗,更是一部探寻精神世界的作品。除了关注现实生活世界,文学说到底还是要探寻最为隐秘的精神世界。
当前很多小说从表面看起来书写的依然是一些常见的主题,但在此之外有更多的发散和延伸,在中心主题之外斜枝旁出。战争主题的小说在主旨上的延伸值得一提,传统的战争书写往往描绘战争的残酷,和平的珍贵,英雄的无畏等,很多时候忽略了作为人的本性。而近年来的战争书写对此有所警觉,战争小说出现了不少新变。融进了现代叙事技法和谍战元素等,将人性的复杂性表达出来。战争书写除了展现宏大的史诗主题外,也有更多人情与人性的描摹,呈现一种书写的新变化。《大日坛城》就是寻求新变的作品,在“新武侠”的写作中,呈现“新历史”的思考。
三 新历史
70后作家普遍具有较为特殊的历史感,很多批评家甚至得出了青年作家普遍无历史感的论断。70后的徐皓峰却每每创作关于历史主题的作品,不过,他笔下呈现的是一种全新的历史观。早几年的《大地双心》书写的故事发生在中国最为特殊的历史时期,这是封建社会过渡到民国的时期,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分地割据,守护王室,维系清朝,为自己的私利,也有为公为天下的人物。作品写历史,写皇帝,写权臣,写小民,都有历史的影子,但是用了很传奇的笔法,历史被精心打扮了一番。
《大日坛城》同样如此。写武侠、写战争的背后,也是一种新历史主义的思维,只是徐皓峰思考的更远更多。小说是一部有关战争题材的小说,也与传统的战争小说有些不同,将正面战场的较量转向了一种具有民间意味的“国技”围棋之战。小说以战争历史为题,故事主线却是围棋和禅宗。小说很多地方很写实,就如同历史一样,如作品的原型似乎是围棋大师吴清源,围棋的棋局皆有出处,唐密的真言和灌顶仪式都是真的,小说涉及到其他技艺,其描述都有一定的专业性。而这一切“实”,却并非就是“史”,最终在传奇化的书写中,将历史解构掉了。
徐皓峰的《大日坛城》从表面来看是一般的历史题材,涉及的是国家之间的战争,个人之间的争斗,基本上是传奇武侠的路数。但是作者的思索远远超越故事本身层,书写了动荡时代里人性的复杂与多元,书写了历史本身的必然与偶然。仅仅阅读小说本身,可能最明显的体验是那些具有江湖气息和武侠味道的斗争杀戮快感,以及视觉化呈现带来的独特阅读体验。但如果联系到作家的反复修改以及在文中插入的更多的东西,特别是在文中所呈现出独具一格的历史观的时候,小说的深意就显现出来。作为“拾荒者”的徐皓峰,一次次在捡拾起那些被我们忽视丢弃的东西,逝去的武林、消失的密宗,或者是被四处遗弃的“文学性”。这值得我们反思。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