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维度和心灵世界差异化的纷呈
读诗歌文本,仿佛就是读一个人的成长史、心灵史。阿多尼斯在《夏之书》里说:“门豁然洞开,我要把门后呈现的奇迹,讲述给尚未来临的童年。”诗歌是区别于其他体裁的文字,更强调自我、自由的性灵抒发。它用隐秘的符号,记录俗世生活里诗人的另一个自我,用一种近乎谜语的形式,解构命运,从而在一种诗性的丛林里,完成精神原乡的建设。
女诗人,情感细腻,对于幽微的情感波澜的捕捉,尤为敏锐。她们在生活中的角色是女儿、恋人、妻子、母亲,她们在自己的诗文里,或明朗或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悲喜感受。无论是向外视角,赋予自然人格化,与自然达成互文角色,还是向内视角,挖掘情感的深井,汲取汩汩泉水,归根结底,她们无非是通过内外的视角抒写,演绎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本色。
江西瑞金女诗人朝颜《声声慢》里:有爱的温馨,“早餐热在锅里”;也有爱的包容,“包容一个人的天马行空”;还有爱的护佑,“当乌云升起,我不再朝雨中奔跑,而是默默站在你撑开的伞下”。时光对于世人,既不奢侈也不吝啬。对于俗世中的婚姻生活,再亲密的两个人也应该享有各自独立的空间,如何把握这种距离和空间,则需要生活的智慧。
这种智慧,需要理性和感性的混融,允许失落和遗憾的介入。即使是夫妻,每个人内心,也都渴望有不可侵犯的自由领地,这是爱情婚姻生活和谐的必要条件。
因此,诗人写到“我们停止了恋爱和争吵,你掌管一条金鱼的起居,我负责一只巴西龟的温饱”。这是一种磨合后的心灵默契,虽是生活的一个小细节,但鲜活地呈现了和谐婚姻生活的真谛,令人感同身受。
《小地方的云》则更耐人寻味,它进一步诠释了经营婚姻生活的秘籍。“而你我半生的沉默,被煮得越来越稠、越来越接近真相”,稠的意义是什么?真相又是什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成为黏合的共同体,其间的契合甚至不需要任何语言的辅助。
“腐乳是陈的,像小地方的女人,不一定鲜艳,却有不能割舍的味道”,浓缩精华,需要时间的发酵。喜食腐乳的我,也特别喜欢它的陈香,那种舌尖上跳跃的、鲜活的、醇厚的味道,一直刺激着我的食欲,欲罢不能。我相信,这就是“稠”的含义之一。上述两个疑问,随之又有了新的释义。
《小》里,小小的争吵,小小的哀怨,最终成为一颗胸口上小小的痣,小中见大。是爱恋,是包容,是磨合后爱进一步升华成血脉亲情。读到这里,让人羡慕,让人沉思:茫茫尘世,有多少爱情葱茏茂盛,进入婚姻生活后,变得沧桑和枯萎?而《小》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
如果说朝颜的诗,是慢生活里的个人哲学,江西乐平诗人邹冬萍的诗,则记录了她生活里的跌宕起伏、羁旅途中的心灵波澜。
诗文本里,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论是对于情感、日常生活,还是对于工作,诗人时刻在攀缘一段陡峭的山崖,并忠实记录她的心路历程。
诗人多次客居他乡,在迁徙的生活状态下,在不断变换地点的语境下,时刻保持着一种警醒和忧患意识。她以一种隐匿的方式,陈述她内心对于缪斯的敬仰,陈述她的普罗米修斯情节。
《一月,无雪》里,无论是从羊城,还是到北京,再到牡丹江,诗人始终“没有邂逅一场雪”。这洁白的雪,始终是诗人理想主义的化身,是诗人倔强坚持的一片心灵的芳草地。
在《纸月》里,寄寓乡愁的月亮贯穿文本,诗人借助繁复的意象,勾勒了她内心的潮汐。故乡、恋人、青春的主题,时隐时现,在历经漂泊的生活模式里,诗人的内心,一直在抗争,一直在用心理暗示、告慰自己,希望就在明日。
在大跨度的时空转换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对于理想追求的笃定姿态。一次次怀揣梦想,一次次失落,一次次怅惘后,又重新坚定地再出发。对于诗人而言,这些都是宝贵的心灵财富。真正的诗语,就是一次次历练后精神的矿藏、心灵的涅槃。
她用草木隐喻韶华易逝、岁月无情,令人印象深刻。在强大的生活逼仄面前,诗人的心是柔软的,她写的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倔强的身影,在路上艰难的跋涉。《纸月》,是诗人写就的命运之诗,它有诗人疼痛的倾诉。她的诗语是质朴的,有草木芬芳的味道。
江西抚州作家浇洁的诗写,多从自然山水的角度,折射心灵的波澜。《告白》是一首玲珑剔透的爱情诗。“没有未来的风景,我跟着你的脚步是有罪的”,这一句格言警句式的爱情观,让她的这首诗充满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从你到我,有一条天河,在唇齿间泅渡游弋。只为你的眼望我的眼,看暗夜最好的自己,在闪。”
甜蜜的爱情是一杯琼浆,饮下后可以令人有飞翔的欲望,可以产生一种奇异的化学反应,诗人在冥思里也会迸发出奇绝的想象,“每一寸肌肤都发光”。当然,被这样的爱情眷顾着,诗人体内也像安放着一把小提琴,发出悦耳动听的旋律:“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抵达尘世的腹部,拨动历经的琴弦。”
《我每天都走向你》,我读时一直都在猜测,这样的一种纯情感抒发,是献给爱情,还是对于新生命的歌咏?读着读着,我想起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有人解读是爱情诗,有人解读为她给予儿子的生日诗。我倒觉得,诗歌的歧义与误读,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诗歌,是需要读者的审美二次发现的。存在更多的误读,或许对于一首诗而言,是幸运的。
如果细读下面这几句,你可以读出端倪:“你的娇嗔,你的天然,使阴云里的重都变得如此轻盈。”“走向你,我每天都走向你,你是我手掌心重新升起的日月。”“每一滴向上的水,都似你天使的容颜!”
我可以解读成诗人对于降临的新生命的歌咏,这和爱情在情感的抒发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爱情降临,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诗人生命中一次洗礼或重生。
在某种程度上,想象力和修辞术是诗歌对于写作者最大的蛊惑力,它让千万人着迷,并矢志不渝地探究自我诗写的独特发声法。想象力和修辞术,从艺术的角度,决定了诗的可读性和黏性,并体现诗作的个体风格。
换句话说,诗歌拥有了想象力和修辞术,才使得它具有体操里高低杠的魅力。调动了语言的丰富性后,诗歌才能具备跳跃的能力,具备文质并重的气象。
朝颜的《云水谣》《西塘》呈现了一帧帧鲜活的画面:红色的蜜柚的分享,悬空吊椅上的摇,都把甘苦的心得,时光的消磨,嵌入到暗喻象征的场景里。诗写得虚实融合,恰到好处,也让诗歌有了品咂回旋的余地。
对青春和爱情的缅怀,充满了诗情画意,另一层面,也是对时间流逝的一种诗意抗拒。从这些叙事浑圆的细节里,也可以看出,诗人作为诗歌散文跨文体写作者的厚实底蕴。
《遗忘的草》则一反前面几首温情的暖色调,以冷峻凝重示人。诗人的洞察力和深刻的忧患意识,诠释了人性的驳杂,而实现这一主题的,就是草和枯叶的隐喻。
邹冬萍的《八月,所有的念想都来自一声蝉鸣》,是一首疼痛感强烈的诗,诗人借助蝉鸣这一现象,打开了情感的闸门。这里面有漂泊的孤独感的涛声,有从影像里看见时间魔鬼的超现实镜头,有七夕这天对于灵肉相惜爱人这一名词刻骨铭心的诠释,更有对于都市钢铁丛林里,迷失自我的众生的慈悲和怜悯。总之,这首诗是诗人诗中所言的挽歌,也是一次断臂疗伤的重生。
《番禺,番禺》也是一首羁旅之诗,从中我们读出了诗人身处异乡的孤独,读出了诗人借助诗文慰藉心灵的那抹星光,读出了诗人对于故土乡愁的期盼和渴望,当然也读出了诗人倔强的气质和脾性。正是这样一颗炙热跳动的诗心,支撑着诗人在现实的荆棘丛林中跋涉挺进。
浇洁的诗,很多带有冥想的色彩,在她自己灵异的世界里,有时灵光一闪,就构建出独属于她自己的一个虚幻世界。当然,这个虚幻世界映射出她的辩证法、世界观,有时不过是真实的变异。
在《谙源的蝴蝶》里,她虚构的一只蝴蝶,见证了时光的变迁,她调动了想象力,赋予碑、樟树、戏台、塑像人格化,用超验超现实的手法,让一只蝴蝶做独幕剧的主角。有时诗文就是诗人内心的蜘蛛侠,替代诗人完成现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现心灵对于坚硬现实的超越。
《新生之外》中,诗人截取一个镜头,一片被挖掘的泥土、截断的树木、被铲除的花草,除了客观呈现,诗人用一句“受伤的哀鸣”,表达出人与自然不能和谐相处的伤感。这是一首自然之诗,也是环境之诗。随着农耕社会向工业化社会急剧过渡,人对于自然的破坏,自然资源被透支得越来越严重,对于敏感的诗人而言,诗可以发挥诗的作用,即警醒、审视和批判。
三位江西女诗人,都有自己诗作独特的偏好、隐匿的精神原乡:朝颜笔端的温情、睿智、隽永,邹冬萍笔下的锐利、疼痛、深邃抒写,浇洁的与自然对话、冥想、超验的叙述,都给人深刻印象。
当然,诗无定法,在面向复杂喧嚣的世俗社会,每个人内心都有被生活洪流冲刷后的伤痕,每个人内心都有一面镜子,映射她所感受到的生活的本质与真相。但对于篇幅短小、被视为语言炼金术的诗歌而言,犹如体操中的平衡木,既讲究精湛技艺,又讲究独特的艺术编排。
创新的路上,会面临坠落的风险,诗人的要务,就是在生活的洪流里,不被裹挟,用诗歌作为抗拒陷落的利器。从这一点而言,多做减法,一针见血,砍掉不必要的语言的侧枝,脱下臃肿的语言外套,避免无效的抒情,集约化利用素材,重构饱满的精神原乡,都是面临的挑战。
帕斯说:“诗,是日历上的一个日子和一种仪式。”诗人,撕下一页页日历,就获得了心灵的另一种意义的重生。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