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星荃写祖先的村庄
《祖先的村庄》在作者看来是一部“冒险”之作,个中原因无外乎从内容到形式皆“逾矩”,内容不固定,主题不显明,篇幅巨大,无所拘束,但恰恰是这种冒险,却带了散文创作一次不小的革新。
全书凡八篇,将散文、纪实、自传、历史文献、传说、新闻、日记等杂糅一体。作者沿着少年时代的乡村小路行走,一路漫漶的是陈年往事,“刻印着无数的亲情和稚趣的旧痕;我试图找回旧时光影,重温逝去的故土情感。”作者举目远眺,乡土咫尺天涯,情感与精神的家园无可寻迹,他看到的是荒芜。作者并非要着力抒发孱弱细微的乡愁幽思,也不是着意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对立与批判,甚或超越了单纯的精神家园的追寻,更与闲适之趣大相径庭。整体观之,就会发现《祖先的村庄》:“虽云短制,颇同长篇”;虽现记忆,却是追摹历史;虽写槐树畈一隅,却隐藏着中国乡村社会百年风云际遇与人世沧桑;虽写人事,却潜匿着深刻的历史喟叹与直面社会转型的忧思。
作者写的是散文不假,写作主体有着史家气度与凤仪。对自我先前乡村生活做一全面辑录,为亲人、族人与乡人立传,他们在历史之外,但却是历史的创造者与参与者,是最容易被忽略而又是中国土地上最为真实的存在。目光回溯,打量的是自己二十七年乡村生活,具体而微无外乎成长史、阅读史、写作史与情感史;状写他人,依据的是所见所闻,逸闻趣事、真实经历,其中有苦难的呻吟与生存的挣扎,也有纯粹的快乐与幸福。槐树畈村人的立体呈现,实际上浓缩了汉水流域甚至是中国农村百姓百年的生活史与心灵史,真正讲述的是“另外一种中国故事”。
槐树畈的历史到底是人创造的。席星荃讲述故乡的人,既是为讲述他们的生存与人生轨迹,更是为了展示乡村人独特的人性,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言,“一个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于是,我们文本中看到作者少年时期找书读书的炽热与疯狂,看到了作者写作伊始的孜孜与煎熬,看到了作者青春期的懵懂与苦闷,看到了作者返乡务农时的压抑与反抗。作者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形形色色的人性展示,印象深刻如二姑奶奶的聪慧与坚强、麻大爷的豁达与宽广、二妮子的蛮横与可怜、婶娘的热心与隐忍、老李支书的睿智与节操……作者笔墨所及,绝少刻意揭露、颂扬与批判,当然,或许此中有着岁月抚慰的因素,以至于记述曾经身遭的恶劣与丑陋,作者也并未祭起烈烈刀锋,反而显示出从容淡定与面对生老病死的淡淡伤怀。人是历史中的人,作者将槐树畈人还原到彼时时代、体制与社会环境之下,真实展示槐树畈人的真实人生与人性,蓝田玉暖,沧海桑田,历史汤汤,人事在写作中拒绝灰飞烟灭,由此观之,《祖先的村庄》是作者投入了生命与智慧的写作,因此也就具备了一种超越性。
席星荃的散文写作是文人写作,文人的写作应该体现出文化的质量。《祖先的村庄》即使是记述槐树畈人的过去与现在,其中也闪耀着文化的光芒,纵然并非作者刻意作系列文化现象点播。一是儒家文化耕读传家的记载。作者的家族曾是槐树畈“名门望族”,枝繁叶茂,耕读之家。这是儒家伦理文化在乡村家庭建设与社会风气建设中的具体实施,寄托着儒家的乡村伦理假设的人文关怀,但由于时代原因,镌刻着“耕读传家”的砖匾与象征着家族荣耀的门楼与房院随风飘散。这些都隐匿在作者娓娓的叙述之中。二是鬼狐文化的书写记载。《祖先的村庄》关于鬼狐文化记载并不多,但确实在鄂西北尤其是襄阳地区流传较为广泛的民间鬼狐传说。鬼狐存在与否,或可以迷信认定,不过它们确系小农社会的创造,“人狐合一”“人鬼合一”,这是旧时乡村最为朴素的借以惩戒罪恶的媒介、约束人们行为的道德符号。三是巫医文化。作者并未像湖南籍作家韩少功等精彩展现楚巫的流风遗韵,只是在传记婶娘作为农民之外另一种身份巫医时有所辑录,作者并未大肆宣扬,毕竟其中蕴涵着神秘、科学、迷信的纠葛。
萨特说得好:“人们并不是选择说某些事情才成为作家的,而是选择以某种方式来说这些事情而成为作家的。”这句话同样适合创作了《祖先的村庄》的席星荃,文本中透示出来的个人性,恰恰是怎么写而非写什么给予读者的震撼。通观《祖先的村庄》,我们不能说艺术成就上已然超越了作者心仪景慕之作家,起码在文本中已经显示出这些作家的影响。作者之能在于极力发挥散文的艺术弹性,将自己美学追求置于散文文本的张力网中。一是写作心态与姿态的上自由飞翔,无所顾忌,天马行空,行云流水,行当所止,随心所欲无有矩。二是笔墨恣肆纵横,剪裁随意,虚实相得益彰,古今自如穿梭,百年历史与深邃内心笔端生花。三是文无定体,颇多“出格”,既有多种文体浑融成散文本事,又有小说、史传等笔法巧妙化用,实现了散文“艺术地叙述”。
梁实秋说,“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席星荃无边无界地写出巨型散文《祖先的村庄》,何尝不是深深烙上属于他自己印迹的“席星荃式”散文?另言之,《祖先的村庄》不应成为散文作家模仿的唯一对象,否则何来百花争艳?但是,席星荃几十年的散文艺术探索犹如西西弗斯推石,我们散文作者们理应仿效之。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