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女人与爱情
读《朱三小姐的一生》在先,后读完《心居》,不由得两相对照。《心居》说的是沪上大家庭的故事,准确地说,是女人的故事。抛却家长里短、房子孩子,一切的发生,都根源于爱,然而在滕肖澜的小说中,爱似乎一无所用,每个女人都在独立为人,独立生活,以及使自己在众声喧哗里求生,而不随波逐流。《朱三小姐的一生》讲的也多是女人的故事,书中的女性角色亦是因着爱而命运跌宕。然而,什么是爱?任晓雯让她笔下的女人用长久的孤独和潦倒去经验,去自我学习,人生过到末尾,少有幡然醒悟的,躯体活到当代,魂灵却还停留在过去。
《心居》中,一年几度的家庭“圆桌会议”总是在计划中开始,逢年过节,或者有人升迁,有人加薪,有人购得新房,总有理由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场面是可预见的,小盘凉菜与大盘炒菜,直到杯盘碗碟铺满圆台面,最后总有一道上海家常招牌菜收尾,三鲜砂锅或者什锦暖锅。接近尾声的圆桌上,早已经历了一番春风秋雨、潮流涌动。“圆桌会议”的参与者,四代人,老太君一代,两子一女为第二代,第三代是三、五个“70后”抑或“80后”,连同配偶,最小的“00后”,有的还在肚子里呼之欲出,零零总总,正好坐满圆桌。
上得圆桌,自是人人平等,但也有隐性的阶级分层,有主角、配角,以及群众演员之分。这不是滕肖澜为她的角色分配的席次,而是大家庭自有其天然的角色分配规则。需按家庭成员的平均社会地位、经济状况、文化程度依次排列,话语权轻重有别。兄弟姐妹们,同胞抑或堂表之亲,地位却不同。哪一位有出息,哪一家便在推杯交盏之间有理直气壮的本钱。倘若长期弱势后出现一个逆袭的,便需要在“圆桌会议”上悄然演绎一番扬眉吐气的戏份。宫廷斗争也好,办公室谋略也罢,大凡是为生存,然而,家庭中的较量,却多是出于女人的需求,例如女人的爱,女人的尊严。
“马斯洛需求层次论”一说,人的需求,从低到高,依次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
人类存在于世界,总逃不过这五种追求,在为争一口饭吃,争一间房子落脚之后,总有更为微妙的诉求。“圆桌会议”上的三六九等,就是这么来的。外地媳妇冯小琴,抑或作为单身女强人的大姑姐顾清俞,都有着明确的企图心以及决断力,这未尝不是一种“能力”。在《心居》中,女人的“能力”几近于男人,用来对付生意或行政游刃有余,然而对付感情却捉襟见肘。
冯小琴心气甚高却出身低微,她以自身为筹码,嫁于百无一用的懦弱男人顾磊,以获取大都市的准入证。紧接着,她以自己为据点,长期筹划,提携贫穷的原生家庭中的亲人,把妹妹冯茜茜以及实为非婚生儿子的“弟弟”带来上海。她有足够的牺牲精神,因这一切源自情感、源自爱。为此,她成了“圆桌会议”上一手包办的免费厨娘、洗碗工、清洁工,成了懦弱男人顾磊一家的保姆,是整个大家庭中最底层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踩在她身上,使自己不至落为最不堪的那一个,直到懦弱男人意外身亡,冯小琴的“能力”终于得以充分发挥,她的理想也变得伟大起来,哪怕只是潜意识里的理想。
大姑姐顾清俞是钻石单身,这一家的地位因了她而傲然屹立。然而,“能力”如此之强的女人,终是流连于此消彼长的爱情跷跷板。她的“能力”没有让她获得爱情,但她让自己拥有了财富与地位。读者为她遗憾的是,她终是没有得其所爱,或者爱其所得,她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可这样的女人,爱情似乎对她并无用处,她放弃真爱施源,拒绝展翔始终敞开的怀抱,在我看来,多为尊严,为自我的实现。她已然从低层次的需求中跳脱而出,爱情大概是她在事业成功、财富丰盈之后,用来孤芳自赏的一面镜子。
亦舒在《承欢记》中说:这世界所有的被爱其实都不大称心如意,年轻的女孩总是希望爱,激动脆弱的心,捧在手中如一小撮流动的金沙,希祈有人接收好好照顾,几乎是一种乞求。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做最好的自己,才能供养起这心。
《心居》中的女人大凡如此,整理好情感牵绊,便有了勇往直前、实现自我的可能。冯小琴如是,顾清俞亦是。倘若说,以《心居》为题,便是精神寓所的意思,那么对于女人而言,拥有独立的精神寓所何其重要。
任晓雯的短篇小说集《朱三小姐的一生》,大多篇目讲的亦是女人的故事。在任晓雯的笔下,女人把尖锐与柔和、刻薄与和善、倔强与软弱、决绝与犹豫集于一身。陶小小在无爱的婚姻里被男人长期家暴,男人瘫痪后,她用对一只猫的爱来报复男人,最后男人穷其残躯之力,杀死了她挚爱的猫。全职妈妈张玛丽,因琐碎的家事与丈夫理所当然的忽视而无法忍受生活,与一位20岁的青年网恋,继而发展到约会。她自觉正与青年恋爱,又因不自信而隐瞒自己的年龄、姓名,却愿意付出金钱与时间同青年周旋。她似为追求真爱而出轨,又仿佛要亲自去经历一场有关爱情的仪式,最终,她死于另一场节外生枝的婚外恋复仇事件。出自长三堂子的朱三小姐从良后嫁了人,夫妻领养一子一女,有一天,丈夫不告而别,她独自拉扯一对子女长大,后又遭养子抛弃。被男人伤害再三的朱三小姐决意抓住养女,她不允许她出嫁,不允许她背叛自己,直至养女轧金子时被踩死。她的后半辈子,再没有他人的身影填充,时光过得飞快。她越来越老,却久久不死,她坐在街边的椅子上被人观瞻,却终是抬不起眼皮看别人一眼。世界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世界,她与世界无关,她在椅子上坐了百多年,仍将坐下去。
在《朱三小姐的一生》中,多是用一生去误解爱情的女人,若非对爱情寄予过多的奢望,就是对爱情抱以刻骨的仇恨。张玛丽的首任男友与她分手时说,“你最虚伪了,像个包法利夫人。”16年后,张玛丽走在赴死的路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她以为自己正在赶赴一场爱情。倘若那时刻,她能想起首任男友的话,会不会停止走向死亡的脚步?
包法利夫人并非死于爱情,包法利夫人也没有被爱情拯救。包法利夫人不明白,很多女人也不明白。写到此处,想起前段时间读过的一段话,出自何处已经不记得,话却记得:一个人是多么容易把对自己的鄙视误解为对爱情的需要。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可以遮蔽一个人存在的虚空,爱情的渺小之处,在于它只能遮蔽这个虚空而已。对于解决自我的渺小感,爱情只是伪币……
爱情就在那里,无论女人是否相信,它都存在。与其说拥有爱情的女人会变得更好,不如说,更好的女人才能拥有爱情。《心居》和《朱三小姐的一生》,便是让我在阅读之后,生发了与文本并无太多直接关系的一些随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