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题材文艺创作需处理的八大关系
第一,叙述主体与叙述对象的关系。一些扶贫题材文艺作品存在叙述角度单一的倾向。作品多以扶贫工作队成员为叙述主体,叙述主体以全知全能叙述角度看待和评判整个扶贫过程。当地农民、贫困户成为叙述对象和完成扶贫事业的依托。扶贫工作者的个人感受相对较多,扶贫者以一种“高姿态”感受驻村后的生活环境反差、文化素养悬殊,作者把驻村干部与贫困户作为矛盾主体。毫无疑问,扶贫工作者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理所当然成为作品中的主角和典型形象,农民、贫困户也是脱贫攻坚的主体,他们因条件限制或种种原因陷入贫困,但他们摆脱贫困的愿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大部分作品忽略了这个群体的精神面貌、人格、内心活动。扶贫要扶的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他们的物质状况和精神世界仅仅作为叙事客体,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并不符合历史发展逻辑。一部分是因为材料欠缺,创作者短期采风、调研,不排除采访难度大、采访对象不善表达、素材收集困难等因素。由于缺乏对人物深度了解,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想当然等各种因素的集合,没有挖出问题的关键所在,用总结材料和个人书面自述来充数,缺少鲜活、扎实的一手材料。通常,材料扎实的不一定写得好,但写得好的一定材料扎实。另一个原因是创作者的观念问题,材料堆砌,标题凌乱,结构随意,既无风格也无逻辑。把驻村干部与贫困户的紧张关系设置为矛盾主体,忽略了驻村干部与村民共同面对脱贫攻坚、面对困难所形成的紧张关系。抓不住主要矛盾,难题也就无法解开,叙事疲软无力,读者(观众)的情绪也就很难抓住。
第二,先进人物塑造与复杂人性揭示的关系。仅仅罗列事件难以形成气韵生动的好作品,形象突出的人物是作品的灵魂。个性鲜明的人物塑造是最难的,由于扶贫干部轮流下乡的政策模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扶贫题材除了当地村支书和农民,难以有贯穿始终的人物。很多作品采取小单元、多主角的形式,那么,每个单元的人物塑造,相当于精悍的短篇的篇幅。为了展示事件,作者常常在叙述上过多地大包大揽,没有让人物自己通过语言和行为去经历,那些由事件堆砌起来的人物成长并不明显,以至于最后只能通过牺牲自己性命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确立、提亮人物形象。如果前面铺垫不够,这种处理方式非常突兀。次要人物(配角)塑造成功反而更容易,这些人物放得开,自由发挥,人物的复杂性和人性构成展现充分。为了突出典型人物,扶贫干部全是高大全、红光亮的人物,不免有一些不合逻辑、捏造过重的情节。为了突出劳动人民的伟大,村里农民全都是好人;为了强调扶贫攻坚的难度,村里的二流子、无赖、懒汉特别可恶。现实中的扶贫对象应该是参差不齐的,总有一些刁民、懒汉、自私自利之人,更有那些能够及时转变思想、自强自立的人。驻村干部有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人是在矛盾和斗争中成长的。农民在脱贫攻坚的过程中也在成长,扶贫干部如何与这类人打交道也是人物成长的关键。要做到每个人物都要个性独特很难,有些人物在很多章节里就没有存在感,可能在某个章节突然跳出来,大放光芒。通常一部作品成功地塑造两三个典型人物就非常了不起了。
第三,非虚构写法的朴素风格与艺术表现张力的关系。如何将“硬材料”巧妙地化在故事里,需要创作者有高超的艺术表现力。扶贫题材作品往往为了把该地的历史沿革、贫困程度、扶贫效果说清楚,不得不加入数据汇总和情况说明,不免在一些章节里混入总结报告和数据罗列。最糟糕的结果是写得像个新闻通讯,虽内容很扎实,却缺少文学性。准确和真诚是扶贫题材作品的大前提,做到这一点,这个文学作品才具有作为历史资料的价值。如何适度地将数据转化为形象描述,转换成感性的表达方式,需要艺术提炼。过于强调文学性又显得空洞无物、“以文害意”,因此不能一味强调文采,要把握好思想深度和表现力度的关系,认清诗性表达与浮夸文字之间的区别。有些作者通过叙事视角切换,结构上的艺术处理,忽略了内在逻辑与外在形式统一、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对立统一,以及矛盾的互相转化。扶贫题材并不需要在结构上玩花样,哪怕是平铺直叙,只要有细节,有现场,所言之物落到实处就能打动人。如精准识贫的过程中,涉及极其琐碎的登记和认定,将这些艰难复杂的过程细节化、现场化,都会很感人、很精彩。打磨好每一个细节,让它饱满、结实,认真经营每一个句子,让它发光、有力。某些扶贫题材的失败多是材料不足,细节不够,以花里胡哨的结构和浮夸的语言掩盖内部的空虚。
第四,鲜活的群众语言和精确叙事逻辑的关系。这个问题是接着上一个问题的。扶贫题材的人物对话模式、口语特色,是一个展现鲜活群众语言的好机会。然而这一点只有少数深入了解当地语言的作家能做到。大多数作品风格出奇一致,田间地头的农民说出一口文人书面语,这让读者感到很奇怪。文学创作与学术论文在语言和思维上是两种不同的范式,学术论文是高度概括性的语言,文学创作是极其细节化的表达;文学创作多形象思维,学术研究则多抽象思维。文学创作少用上位词多用下位词,学术语言则相反。如主人公“回到简陋的住处”,一进屋便“倒在简易的木床上”。这里住处到底有多“简陋”,这个床到底有多“简易”,把具体状态、材质呈现出来,是简单还是豪华,读者一看就知道了,扶贫干部的艰苦便形象化了,不用作者站出来用“简陋”“简单”来评判。语言材料不够,口述材料里可以发现人民群众的想法和观点。无论影视作品还是文字文本,群众语言用得好的,作品的美学层次也相应得到提升,任何地方方言稍微加工,呈现出来就会显得更加接地气、耐人寻味。老一辈乡土文学作家在这方面有成功的经验,他们的文艺作品里使用方言非常精妙。扶贫题材中电视剧《山海情》就是成功的范例。
第五,多元文化要素呈现与叙事主题的统一的关系。贫困地区大都在革命老区、民族地区、边远山区,正因为现代文明介入程度低,物质贫困、教育落后、信息阻滞,传统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保存比较完整。贫困地区的民俗处理得好,可提升作品的美学价值。贫困村的风俗、传统文化要素通过人物对话与场景关系表达出来,有陌生化和厚重感效果,增添画面美感。作品中镶嵌了大量的民间歌谣、方言土语、地方风物掌故,具有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价值。各地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元素,这些文化元素一旦盘活,这些珍贵的自然遗产、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在产业升级中发挥重要作用。用好文化元素,给脱贫攻坚之后的全面乡村振兴埋下伏笔。歌舞剧、影视剧、新兴视听艺术更适合表达这些文化元素。新媒体的生产和传播对乡村题材创作的介入,更直观地体现了新兴文艺的广阔发展前途。文化元素的糟粕也不可回避,迷信思想、愚昧风俗正是阻碍乡村发展的东西。正视问题,清理污垢、排除困难都会增加扶贫的难度,艺术化地表现这些难度才是文艺作品出彩的部分。有些作品生硬地介绍风景和文化要素,形成“风俗是风俗,脱贫是脱贫”的隔离。高明的艺术家是让文化元素自然形成作品中的角色,自我演绎,使其在艺术作品里具有自主性和生命力。
第六,题材类型化与艺术创新性的关系。由于大致相同的实践过程和人物体验,带有相同的主题要求,以及励志倾向的人设,近几年来扶贫题材类作品不免形成一些固定的套路。套路一:固定的矛盾冲突。反面典型人物的人设单一。扶贫题材作品一般会设置贫困户反面典型,他们好吃懒做、泼皮无赖、曲解扶贫政策、为难驻村工作队的干部,这种人设成为一个固定套路。套路二:前后对比反差,体现在帮扶前与帮扶后的效果。为了强调扶贫难度,夸大原先贫困的程度;为了体现扶贫的成绩,拔高脱贫后的成绩和效果。套路三:正面典型人物高大完美,缺乏鲜活性。套路四:重宏大叙事轻日常化书写。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毫无疑问是这个火热的年代的伟大事件,作家在大时代总会有为时代写一部“史”、立一个“传”的冲动。作家既要宏观把握,还要处理好“微观”“实证”的关系,作品才可能具有牢固的社会学和人类学价值。创作者往往热衷于时代大事件,忽视日常的小事,不能很好地处理大主题与小细节之间的关系。同时作家自己也面临三个层次的“新变”,即超越以往的自己,超越小范围的同行,超越同时代人。
第七,观念先行与审美复杂性的关系。善与崇高是扶贫题材天然的主题,这体现在扶贫英雄的奉献,贫困者的自强不息,以及他们共同战胜困难的顽强精神等。快适、美、善这三个层次递进、回环、互相渗透,快适使美和善得以贯彻,美连接着快适和善,善(崇高)是快适和美的终极关怀。作品达到第一个层次,按照“爽文”的套路安排悬念、笑点、泪点,单纯追求好看。有些有艺术追求的作品能达到第二个层次,给人审美享受,以及感官的陌生化、巨大的视角冲击感。优秀作品是三个层次的融合,震撼心灵、刷新认知、升华精神。乡村题材创作还要讲究求真精神。追求真理难免要一层层地剥,必然有反思和批判的环节。那么,主旋律作品要做到反思和批判,如何把握这个度,应该有一个实事求是的原则。主旋律创作并不是无节制地歌颂,以社会学和人类学观察视角看待事件的发生和发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使作品具有历史价值,方为正道。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审美的复杂性就包含在反思、批判与继承的基础上的创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东西。带着神圣的使命,将陌生化的乡村微观景象、众多小人物丰沛的内心和热切的情感、扶贫工作者的奉献精神和人格魅力,把这种整体向上向美向善的强大精神力量呈现出来,形成一种新的动能。
第八,价值基调与主题升华的关系。扶贫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值得大书特书。作品要有长久的价值,需要建构引领时代先进文明的价值框架。要生动书写贫困者的绝望、惶恐、焦虑、自卑、希望、奋斗、喜悦的情绪变化过程,以及扶贫干部的困难、焦虑、耐心、果敢、责任担当、取得成功的心路历程,当扶贫者与贫困者两种情感叙事线索交织时,某种价值就会体现出来。创作者放低姿态才看得到平等的、高贵的人。贫困者并非卑贱者,对待弱者的态度体现作者的情怀和价值追求。从细节和字里行间、从人物角色的定位和奋斗历程可以看到作者的感情流露。如果把善的价值基调理解为一种怜悯和施舍,就会出现某种价值偏差。作者最好是让人物在对抗困难中确立价值和对扶贫事业的理解。作品主题的升华并不是说教,在贯穿整个作品的内在逻辑中,一定有那么一个东西,使作品的整体价值凸显出来。或者通过某种意象、共同的器物或者观念作为一种中介,把它艺术化,对这个脱贫攻坚事业进行价值提升,通过扎实的叙事实现精神升华。将民族的、地区的与世界对接,真正体现社会主义价值理念,体现中国人民全面脱贫奔小康的精神风貌。
乡村题材是这个时代的大主题,作品中的精神性要素是从民族文化中提炼出来的最精华的东西,要采用最新艺术精心创造出高品质的艺术范本。新时代乡村题材文艺作品中,扶贫题材具有天然的故事性,有数不胜数的感人事迹。然而,如何通过艺术方式呈现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扶贫题材与其他题材不同,它是道德原则、真理原则和艺术原则的高度统一。作为道德原则,它是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具体表现,是追求富强、文明、平等等理想目标的必要条件;作为真理原则,做到不夸饰、不做作、实事求是;作为艺术原则,它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艺术化虚构和提炼,但它的基本前提是写实主义。“中国扶贫在路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2021年中共中央1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提出实现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将迎来新的期待书写的故事。如何把握乡村题材的叙事关系和内在逻辑,仍然是一个未完结的话题。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