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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看到的《盲校》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文艺报 | 曾镇南 2021年0 点击数:
吴可彦的长篇小说《盲校》,让我欣喜地看到了作者创作才能新的发展和显示,小说讲述了一个具有惊人的真实性的生活故事。这里有特殊的经历、特殊的经验、特殊的人生、特殊的青春,为我们的小说创作所未曾表现过的。然而这特殊的生活细节的绘状,却又是指向一种社会状况的普遍性,向着达成文学的某种典型意义提升的。一个真正具有文学原创力的作家借这部《盲校》站在我们面前。写小说的人很多,会讲故事的人也不少,然而,一下笔就能触发汩汩流淌的生活细节之泉的写手就不多见了。至于能够贴着不同年龄、不同程度、不同情景中的视障人士的思想感情、生活习惯、心理生理特征作浑然统一的性格描绘的写手,那就更为稀见了。这种艺术描绘的本领,在塑造《盲校》里的众多人物时,还能以不羁的笔致,突入人物的潜意识及欲望的深处,作或隐蔽或祼裎的揭示,达到幽妙入神的地步。当我看到天性有些耽于哲思和玄想的作者在这部新作中展现了如此坚实、如此精微的写实能力时,我的欣悦是引向未来的。我收到了某种艺术才能的预约,感到了各种可能的暗示。

对于《盲校》回顾性地展示的那一段青春岁月,那一种社会状态,以及由此推衍出去反思所及的种种广涉社会发展的机遇和挑战,甚至风险,让我不免感到有些忧虑乃至悲戚了。小说主人公林晨和在他周遭的盲校师生们所经历的那种或辛苦而辗转、或惨苦而寂灭、或辛劳而恣睢的生活,也许到现在也不能说已完全成了过去式。小说所描写的那个长得很好看却穿不出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又颇有些风情的贫困视障少女范小寒的形象,是掩卷之后久久不能忘却的。在她走投无路、跳楼自尽之前,小说层层递进地写出了她种种负面的行为举止,但是,在她孤哀无告地自我了断之后,作者还是现实主义地给她的形象补上了一笔:

张副校长也来了,她表情严峻说不出话。她是看着范小寒长大的,在张副校长的心中范小寒一直很优秀,却又不骄傲,乐于助人,是老师的好帮手。每次吃饭范小寒几乎都要等最后一个打饭,因为她要先把打饭的全盲同学一个一个送到餐桌。……她虽然家境不好,却慷慨大方,有一次张副校长遇见一个正在吸酸奶的小学生,小学生说酸奶是小寒姐姐送的……张副校长终于忍不住落泪,心中充满了困惑,她想不通这样乐观上进的好女孩怎么会选择轻生。

小说里的张副校长“想不通”,小说外的众读者粗粗一想,也许会想得通的。但倘若细细想下去,却也未必全能想通。记得鲁迅曾经感叹:造化生人,使各人领受各自的病痛而不相通。这使所谓感同身受终究还是隔着一层皮。但吴可彦只是冷静而又有些矛盾惶惑地写出了这一切,包括范小寒所身受的苦痛,让大家想不通也毕竟要去想一想,不要目击且为之一震后,复归于平安、忘却、拉倒了事。不是说文学具有揭示社会病痛,引起疗救希望,开出反省前途的使命吗?我看《盲校》是尽了这样的使命的。这就是现实主义的使命。

了解吴可彦的生活经历的人都能看到,《盲校》是埋葬着他一段笑泪交迸、悲欢交集的青春岁月。主人公林晨的形象,能依稀看出作者的身影。但这种表现自我的小说,最忌把自我理想化,在想象中优化主人公形象,所以恩格斯就曾劝告自己的文学上的朋友:作者过于钟爱自己的主人公总是不太好的。《盲校》的主人公林晨,在小说里是被设置成一个既沉落在生活里面,又能借文学想象之力使自己灵魂出窍,旁观或俯视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做些别样思考的文学青年。他读了许多文学、哲学书,想把自己从渐渐走向全盲的绝路上救出,跟现在大多数普通的中国人一样,求生存、求温饱、求发展,为过上美好生活而自强不息。不止于此,他还存着借文学之力疗救病态的人生,祛除人性中的黑暗的初心,在一条特殊艰难的求学路上倔强地行进着。他对盲校中不自由、不公平甚至体罚等现象,对社会上歧视视障人士的偏见,有着特别敏锐的反拨,这使他成了映照盲校众生相的一面镜子。在描写这一主人公形象时,作者自然也不能不多少带些自我欣赏的笔意。在生活中,他是两个最有青春魅力的女生:范小寒和周西云追求而未果的对象,是伟明、王文天两位言谈相洽、行止与共的朋友仰望的兄长,也是小说中所描写的芸芸众盲生中惟一升入大学、学有所成并凭借文学创作获得了成功的青年才俊。但是,当作者把笔探入这位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和隐秘的感情生活乃至生命本能的食、色等人生欲望时,他所遵循的严峻的现实主义笔触,却部分地消弥了环绕这一人物的精神光圈,活生生地写出了人物和特殊的生活环境,与特定的家庭境况以及隐隐浮现在远处的社会优势的血肉联系。有这样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像波峰浪谷一样托举、制约着林晨的形象的起落低昂,像日照月色一样映射出了这一形象的光影明暗,显示了作者揭示生活、把握人物的能力。且看,在他和伟明在国庆节假日跳墙出校,到牛头镇区尝试租一按摩店时;当他以付1000元买机芯装在旧手机壳里这样奇特的方式修好手机以取悦周西云时,依凭的是口袋里从家里得来的4000元本钱。也只有他那样的经济条件,才能发起并组织了盲生们的订快餐行动。当他得到来自范小寒“直接进入欲望”的爱情,尔后又从老师、同学的提醒中得知了范小寒半是被迫、半是主动的放纵生活时,林晨并不吃惊,“甚至对范小寒更加好奇了。既然她是这样的女生,他也乐得不用负责任了”。他就这样被欲望牵引着,一再拖延与范小寒最后分手的日子,一直到他得到新的爱情,终于把周西云追到手才冷冷地对范小寒说再见。后来,在学校停电几个学生玩失踪时,林晨既背着范小寒向保卫科长揭发了范与刘实木在一起以撇清自己,又当着范小寒的面质问她“你一直在卖身对不对?”并冷酷地建议范小寒到牛头镇去“做鸡”时,他已经不惜以最打脸的方式去伤害范小寒了。人身上固有本能的嫉妒冲动毁掉了他明理近情的人的外观,使他堕落到黑暗的深渊。范小寒所倚为自己追求美好生活指望的林晨,这时确实是“疯了”。他堕落到他平时最鄙夷的歧视与偏见的恶俗深渊。过去,他一直是把盲校存在的体罚盲生的现象称为“变态”,现在,他也奉行这恶德,用狠命的连踹几脚,来逼偷他东西的小盲生交出赃物。这对于他那些拯救人类、改良人生的美好文学的空谈,实则是一种有意无意地讽刺。也就在这里,我看到了作者描写生活,刻画人物性格时的现实主义锋芒。这也开启了我们对社会弊病、人性窳败的反思,从对人性的抽象的主观考量和提升,进到社会改造、社会治理的层面。即使像盲校建设这样随着新时期中国残疾人事业的兴起而出现的特殊民生问题,也不是能一蹴而就,止于至善的。它要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和文明程度的发展水平的长年累月的提升,群策群力,才能逐步沿着正道善做善成。灵魂创造的事业,只能是社会大众都来践行悟思的事业。文学上的现实主义,也只有下沉到高山大河中,历史创造活动中,才能得到涵养、滋荣、生发,而后斐然有成。未来,正在向吴可彦这一代文学新军招手。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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