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的《离岸流》:离散人生的人性透视
自从1978年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大陆中国人开始“走向世界”,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来,伴随着这一“改革开放”步伐一起“走向世界”的,还有“新移民”文学。一般而言,“新移民”文学“主要是指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走出国门,在海外以汉语进行创作的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所形成的文学”。这些以“新移民”为主体的“新移民作家”,他们的创作具有这样几个特点:(1)在海外主要用汉语写作;(2)他们的作品所描写的世界,都会与中国大陆的历史、社会和现实发生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联;(3)这些“新移民作家”的作品主要在中国大陆发表、出版、获奖,以至于有些学者误将他们“收编”进中国大陆当代文学,认为“新移民”文学就是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一部分[1]。事实上,“新移民”文学不是“中国当代文学”,它们在海外,已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的重要组成——它可以说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为世界做出的文学贡献。
如果对四十多年的“新移民”文学进行一个简单/粗略的梳理,就会发现,它大致经历了从展示海外生活、表现异域风情,到回眸中国/华人历史、反思文化处境,再到聚焦当下现实、书写离散日常的发展过程。第一阶段以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樊祥达的《上海人在东京》和刘观德的《我的财富在澳洲》为代表;第二阶段以严歌苓的《扶桑》《一个女人的史诗》、张翎的《金山》《劳燕》和陈河的《沙捞越战事》《甲骨时光》为代表;第三阶段,则以凌岚的《离岸流》、江岚的《合欢牡丹》、陈谦的《无穷镜》、张惠雯的《在南方》为代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三阶段概括只是粗线条地勾勒,并不细致,事实上,“新移民”文学的三个阶段性特征,其实是互有交叉彼此重叠的——任何一个阶段性特征,都不只是单一地属于那个阶段。
说凌岚的《离岸流》是“新移民”文学中聚焦当下现实、书写离散日常的代表,一方面是指它“视角”下沉,不再以“海外题材”来“炫”读者,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是指它在表现普通离散人群的日常人生时,带有着一种人性穿透力。其实在“新移民”文学中,聚焦当下现实、书写离散日常的作品并不少见,但能够在这种文学书写中实现人性的穿透、展示人性的幽微和复杂,这样的作品却不多见——正是在这一点上,凌岚的《离岸流》显示出它在“新移民”文学第三阶段的代表性。
《离岸流》是凌岚的第一本小说集,一共收录了十三篇小说。黄子平在《序 逐浪而生的叙事》中,认为“凌岚喜欢写海,海是凌岚小说的中心喻象”,并从“海与岸”“离与合”“情与欲”“虚与实”四个方面,对《离岸流》进行了解读[2]。应当说,黄子平指出凌岚对海的深情,并“提炼”出这四对关系,映照出了《离岸流》小说世界的一种面向,从这“一喻象(海)四关系(海-岸、离-合、情-欲、虚-实)”出发,足以形成对《离岸流》的某种认识。
当然如果从“离散人生的人性透视”这一角度来认识凌岚的《离岸流》世界,也可以观照出这本小说集的其他面向——好的小说,本该像万花筒一样,内在地具有着丰富的多面性和可变化性,而这种多面性和可变化性,正为论者的多种/不同发现和解说提供了可能。“离散”(diaspore)原本是指犹太人从约旦迁出散居世界各地,后泛指从自己的故土外出移居的人群[3]。在小说集《离岸流》中,所有重要人物都有着中国背景、美国生活的“离散”特性:无论是“我”(们)还是红雨/老卵/婉姨(《离岸流》《老卵》《无尽里》《桥水》《带雀斑的鹦鹉螺》《一条名叫大白的鱼》),也无论是林里/涂途/老尹还是柔丝(《冰》《枪与玫瑰》《必经之路》《司徒的鬼魂》);无论是凯文/柳琴(《啊新泽西!》还是叶曦/于小钢(《桃花的石头》),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从中国“离散”到了美国。在这些“离散”人口中,我们已经看不到《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我的财富在澳洲》中的那种人生“戏剧性”,也看不到《扶桑》《一个女人的史诗》《金山》《劳燕》《沙捞越战事》《甲骨时光》中的那种“宏大”的历史/文化关怀,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个“离散”中国人在美国的琐碎日常和点滴生活:一次撞车/抢劫和流产(《离岸流》)、一个“诗”(人)的重逢(《老卵》)、一趟邮轮“破冰”之旅(《冰》)、一段无果的婚外情(《枪与玫瑰》)、一种生的挣扎和对亲人死的回忆(《必经之路》)、一份遭遇异文化/爱情时的“惊心动魄”(《司徒的鬼魂》)、一场中国式的奋斗混合着母女之间的“战争”(《桃花的石头》),以及旧家的猫(《无尽里》、池中的鱼(《一条名叫大白的鱼》)、牵挂在心的孩子(《桥水》)、潜滋暗长的情愫(《啊新泽西!》《蜜蜂》)、难以忘怀的欲望(《带雀斑的鹦鹉螺》)……这些人生中的点点滴滴,琐琐碎碎,早已失去了当年“新移民”文学在展现“异国情调”时所具有的轰动效应——改革开放后四十多年来的“全球化”进程,已使中国人对以美国/欧洲为代表的“现代”西方世界不再陌生和好奇;也不再具有“新移民”文学曾经有过的历史/文化思考的宏大和沉重——这种思考虽然价值重大、意义深刻,但毕竟离日常生活有些遥远——而是将视野聚焦在普通生活,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灵魂,将思考贯穿在人性透视。从海外题材的“海外性”中走出来,从历史/文化思考的“宏大叙述”中走出来,只是写离散世界中的平凡人生,日常故事,就成为小说集《离岸流》的一种特质。
既然不打算以异国情调性、传奇性、戏剧性和历史/文化的沉重性作为自己的书写重点,凌岚就走出了这些“新移民”文学惯常的形态,而将目光“下沉”在了日常离散人生,聚焦在了日常离散人生背后所内蕴着的人性层面。选择以离散人生作为书写对象,无疑与凌岚自己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她1991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赴美留学;1997年从纽约城市大学商学院毕业后,“一直用英文写非文学”;2015年开始“高强度汉语写作”,一出手就散文(《美国不再伟大?》)、诗歌(《闪存的冰》)和小说(《离岸流》)齐上,显示出不凡的(汉语)文学创作功力[4]。如同许多美国“新移民”作家一样,中国成长,美国经历,是凌岚宝贵的人生经验,也是她书写离散人生的丰厚财富。“新移民”作家离散的人生或许相似,从中聚焦什么、发现什么、表现什么和思考什么,却各不相同。对凌岚而言,从中国到美国的离散人生,不是“炫奇”的材料,也不是“宏大叙事”的寄托,而是她文学书写的素材,人性表现的载体。借助这些素材和载体,凌岚要在上面搭建起她的文学世界,表现出她的人性思考。
二、航“海”:“所有的方向都是彼岸,我游不到地方”
凌岚中文创作的最初成果是《一条名叫大白的鱼》。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借鱼写人,以鱼烘托人。这条名叫“大白”的锦鲤,曾给杨小环的北京楼“带来好运”,可是随着80号州际公路扩建改道,北京楼所在地被亚利桑那政府征用,北京楼从此消失,大白也开始了它的流浪生涯:先是作为“礼物”准备送给“我”,后来发现“我”这儿环境“不合适”,于是作为“我的鱼”送给了华人教会“寄养”。严冬时大白被冰覆在水下,“我”下决心“如果大白能熬过这个冬天,春分以后我就把它捞上来带回家”,果然大白熬过了冬天,“我”把它带回家,可是在家大白只能“住浴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最后我老婆出了一个主意”,把大白送进了亚利桑那大学材料工程系院子里的池子。大白的流浪生涯总是牵动着“我”和儿子田园的心,可是大白的流浪并不只是大白的流浪,小说中“我”的美国人生又何尝不是“流浪”?“我”在美国似乎生活美满,然而当“我爸的病开始严重”时,“我”却因为正在“办绿卡”不能随便离开美国而犹豫要不要回去,等到“我”下决心不等“绿卡”有了“回美纸”就回去时,父亲已逝,我们“只来得及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回到亚利桑那,再看到池子里“唯一一条白色”的大白时,“我”“不知不觉流下热泪”——正像那首南方的蓝调老歌唱的:“夏天日子,/时光流水/爸爸有钱,妈妈美/哦小宝小宝你别哭/直到那一天你会心碎”。原本看似美满幸福的美国生活背后,原来有着如此令人猝不及防的真实“心碎”。“我”流泪似乎是在为大白感伤,可是伤大白何尝不是在自伤?
凌岚以一条鱼开启的离散人生书写,激活了她后来的一系列《离岸流》创作,也定下了她的写作基调:在平凡/平淡的人生描摹中,透视其背后的内在真实,展示那些不为人察的人性波澜。《离岸流》中的“我”(小刚)和红雨,走的也是许多中国人先留学后居留的路子,然而,就在他们的美国生活日趋“正轨”且蒸蒸日上(有了工作有了车)之际,却遭遇了一次人为制造的车祸——有人抢劫他们,结果怀孕的红雨受此惊吓,已经成形的胎儿流产,这一打击,对他们夫妇尤其是红雨,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以至于她成了“惊弓之鸟”,怕老鼠,睡储藏间,要买枪,“连晚上睡觉都把所有的灯开着”。此案后来案犯未明,倒是他们被抢去的小本田车被追了回来——已经面目全非不成车形,而流产后的“小男/蓝孩儿”骨灰,也由火葬公司寄来。当他们决定把“孩子”的骨灰撒到海里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一个具有“离岸流”的海湾——“离岸流”是一种会不停地朝远离海岸的方向推的海浪。在这里,“离岸流”把他们夭折的孩子带向了远方!
在《离岸流》这篇小说中,“我”刚到美国时的第一印象就是“仿佛洛杉矶是一个海洋”,而“我”和红雨则“像两只忽然被扔进水里的旱地小动物”——“我”的这些感觉在某种意义上具有象征性:美国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要在这个“海”里生存,“我必须学游泳”。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小说中“我”的这些心理活动和生存感觉:“我至今不会游泳,洛杉矶是一个海洋”;“我的腿感觉到离岸流的推力”;“我觉得我有好几辈子可以活,直到离岸流把我的灰带走”——看来凌岚喜欢写海是真的,然而她在“海”中赋予了“写实的海”以象征意义更是真的!
“我”和红雨在洛杉矶遭遇了“海”,并在“离岸流”中埋葬了自己未能来到这个世界/美国的孩子——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在埋葬孩子的同时,也埋葬了他们对美国的“想象”:“美国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我们谁都说不上来,但坚信它是‘一个金砖铺地的花花世界’,这是我们出国时的共识,但这句话到底是许诺,还是激励呢?或者就是老华侨和偷渡蛇头中流传的谣言?”很显然,现实告诉“我”和红雨的美国,是一个混乱、残酷、充满了危险、不确定性和死亡的“海洋”。要在这个神秘莫测随时能给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海里”“游泳”,他们还“有好几辈子可以活”,而最终的结局不过是“离岸流把我的灰带走”——一如他们的“孩子”一样。
在美国的这种离散人生,远非只有“我”(《一条名叫大白的鱼》中的“我”和《离岸流》中的“我”)和红雨才有,《老卵》中的“我”和老卵,又何尝不是?“我”(小栾)和诗人老卵(徐则铭)在北大因诗歌结缘,等到他们在美国重逢,老卵已是“蜚声美国”的著名诗人,然而,美国的这个“海”实在太深,浮面上的鲜花、掌声、出版和爱情显然远非它的全部,被律师太太洋女人扫地出门,才让老卵见识到了真正的美国,而当年深深打动了小栾这类年轻人的老卵的诗“举目无亲,所有的方向都是彼岸,我游不到地方”,竟然很讽刺地成了老卵和我(小栾)身在美国的真实写照!
身为中国人或后来成为美国人的中国人,要想在美国这个“大海”里“游泳”诚属不易。《必经之路》中林里的先生老尹因为压力过大,走上了跳海的绝路——其实老尹的压力林里也有,只不过焦虑没有变成抑郁罢了;《桥水》中婉姨的女儿贝贝从小被带到美国,五岁幼童离开母亲/母国适应新环境的艰难,从“刚出国的时候,经常给我们写信”,到“过两年她不怎么写信了”,再到“然后就没有信了,再也没有了”中不难看出,亲密的母女最终不再来往,形同陌路,即便婉姨在“我”的陪同下找到了“贝琳达”(贝贝成年后的美国名字)的工作地点,可母女终究还是擦肩而过——已经过去的事不可改变(英语成语“桥水”的本意),而婉姨则只好用中国人的“命”来排解这一切。小说中“我”以这样的心理活动,对婉姨的宿命论进行了解说:“来美国,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多少中国人的梦啊,我不也是这样出国的吗?毫不犹豫地抛弃国内的一切,漂洋过海……可是当时的‘正确决定’,对于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费尽心机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在美国这个“海”里,游得辛苦,航得艰难,回不到过去,也游不到地方,似乎有未来,却找不到方向。“所有的方向都是彼岸,我游不到地方”,原来老卵的诗不仅仅只属于小栾和老卵,它也属于《离岸流》中的所有人。
三、活着:“也许将来还会在纽约或者别的地方再见”
美国的离散人生除了生活的琐碎、异域的悲凉以及“生存不是请客吃饭”的残酷,自然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的爱情。在《冰》中,林里和涂途这对已经离异的夫妻在结伴“南极行”邮轮之旅的过程中,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感情,岂是“离婚”这一法律行为能“切割”掉的?两个从中国走向美国,在美国貌似成功的精英人士,在他们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承载着的却是千疮百孔的情感世界。来往中美之间的涂途在北京有了绯闻,“他变成莫比·迪克,北京海归圈里的卡萨诺瓦”。不过,分道扬镳的两人却在涂途身患肺癌后出现了转机,“她是他最信赖的旧人,他的生命线”,冰一般破碎了的情感在这趟行旅中有了融化的迹象:他们从“一对努力不同床不同梦的前夫前妻”,最终“一切的触摸和呼吸都慢慢回来了”,并“顺着火花的方向胆怯地,继续前行”。
林里和涂途在《枪与玫瑰》中再次出现时,已从主角变为了配角,这次主角是柔丝(林以柔)——林里的表妹。柔丝是从中国来美念书并留在美国的“富二代”,当林里在电话里向她诉说婚姻的不如意时,柔丝自己也正置身一段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感情——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美国人老麦。老麦虽然对她这个“性感的小东西”颇为迷恋并视为“我的”,却并不打算离婚娶她,这使得柔丝这个原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中国“玫瑰(rose)”事实上成了美国洋人老麦的情人,“小三”。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来看,柔丝的中国女性肉体(连柔丝这个英文名字都是老麦起的),正满足了老麦这种美国白种男人(西方)对东方(女性)的想象和征服欲,而老麦送给柔丝的那张“枪与玫瑰”乐队海报,也正象征着老麦和柔丝的男女/国别/性关系:“你是玫瑰,我就是那支枪,老枪”。枪是阳刚的、侵入的、征服的,而玫瑰则是阴性的、被“摘取”/观赏/把玩的、被征服的。“他要她堕落,堕落成一个妓女让他蹂躏才够”。在这样的关系中,柔丝意识到了老麦这种人是不属于她的,“老麦和她,不可能走到阳光下”,属于她的,只能是小首饰、性感的睡衣和皮靴——说到底,她在老麦那里只是一个被征服的“物”。
不同于传统东方(女性)在西方(白种男人)面前的彻底屈服,现代柔丝终于从她的“世界里只有老麦”中惊醒过来,老麦的“我的”只是一个虚拟语气,除了手机短信和那张海报,柔丝意识到她和老麦之间“遥远得像两个星系”。于是她不但把老麦写着花体英文的“给一朵性感的中国玫瑰,我的。MS”卡片扔进了垃圾桶,而且也把霸道地占据着她客厅的那张老麦送的“枪与玫瑰”海报取了下来。她要告诉老麦:“不想继续这个关系了,她要重新开始”。柔丝的觉醒如同她在公园中侥幸避过柳树倒下时的危险一样,使她“没死”,“活着”——她终于从一种危险关系的漩涡中全身而退,作为现代女性,她的命运最终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比较起来,《啊新泽西!》中的柳琴似乎更为不堪,她对瑞士人芮内的一片痴情,换来的却是背叛,最后在“捉奸”的闹剧中她和芮内的关系黯然收场——芮内和老麦一样,在和年轻的中国女孩“恋爱”时,背后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中年华女。不过柳琴到底也是和柔丝一样的现代女性,她在“受伤”后, 写下“也许将来还会在纽约或者别的地方再见”的洒脱留言,挥一挥衣袖从此远遁,杳无踪迹。一次失败的爱情,显然没能击倒柳琴!
貌似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性还有叶曦和桃花这对母女。叶曦以于小钢配偶身份来到美国,在餐馆打工帮助小钢读书,结果却遭小钢抛弃,于是发愤图强,不但读了学位,而且做到了摩根银行的CFO(首席财务官),而女儿桃花的父亲并不是于小钢——这一切都是叶曦自主决定的结果。现在,桃花也有了身孕,但她并没有做好要和孩子父亲结婚的准备,可是她如其母当年一样,也想留下这个孩子。叶曦对桃花的“设计”/希望是成为一个乖乖女精英女,可是在桃花的血液中,不但继承了母亲的文学基因,也传袭了她的自主精神。她们都期盼牢牢地扼住命运的咽喉,坚定地“游”向她们心中的“彼岸”。不幸的是,叶曦的所有努力都在一次车祸中化为乌有,而她精心“打造”的女儿,也没有按照她的理想轨迹前行,而是走了一条“自己的路”。
这些从中国走出来的女性所遭遇的“爱情故事”,或许会成为女性主义理论分析的最佳对象,不过我想凌岚恐怕主要不是在表现女性的“觉醒”和“抗争”,而是要在这些“爱情故事”中,写出离散到美国的中国女性们日常生活中的爱情形态——她们的爱情,由离散而起,从日常而生,虽然形形色色,却成为她们在美国“活着”的生动写照——有背叛也有破镜重圆,有迷失也有重获新生,有受伤也有独自疗伤,有犹豫也有杀伐决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女性的爱情故事,不过是离散中国人在美国这个“海”里“游泳”的一个特殊维度,凌岚借助她们在“爱情”中的“苦海余生”,写出了一种离散人生的情感破碎和日常沧桑——而这些女性能在美国之“海”/爱欲之“海”中浮游而出,“活着”走向未来,显示的也是她们在离散日常中遭受挫折之后的坚毅与韧性,对未来还能“再见”的自信,就是明证。
四、挣扎:复杂人性的展示平台
《离岸流》中的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挣扎”——从他们离开中国奔赴美国之际,他们其实就在离散人生中挣扎了。无论是他们的现实处境(找工作,求生存),还是他们的情感心理世界(爱恨情仇),小说中的人物一直都在挣扎之中:“我”(们)和红雨、老卵、林里、凯文、左丽、叶曦在美国的生活是挣扎(《一条名叫大白的鱼》《离岸流》《老卵》《必经之路》《啊新泽西!》《桃花的石头》),林里和涂途、林里和老尹、林里和司徒、柔丝和老麦、柳琴和芮内、安娜和芮内、凯文和柳琴、婉姨和女儿、小欧和莉莉安、“我”和珍妮、桃花和母亲,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也无一不是挣扎(《冰》《必经之路》《司徒的鬼魂》《枪与玫瑰》《啊新泽西!》《桥水》《蜜蜂》《带雀斑的鹦鹉螺》《桃花的石头》),在这种内、外两面的“挣扎”中,凌岚向我们展示了“挣扎”中的人性:有趋利有贪婪,有占有/控制有欲望,当然也有令人心动的情殇!
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个时代”赴美留学并留在美国应当说是一种“趋利”行为——毕竟当年的美国是“现代化”的象征,是生活富足文化发达的所在,是“高端”的代表。“来美国,在那个年代是多少中国人的梦啊”,而“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之一,也是人性的自然体现。到了美国,虽然在这个“海”中“游泳”并不容易,但历经艰险遭受千辛万苦还是要留在美国,无非是因为美国富裕、发达、先进。不但留学生们,就是他们的父母也有这样的念头:“你一个人先来美国,住好过好,我们慢慢就移来了”。由是,当《离岸流》中的一干人物选择了从中国离散到美国的时候,他们在美国的离散人生本身就是一种人性体现的结果。
通过“爱”“欲”兼容、互有交织的“挣扎”,来透视人性的复杂,是小说集《离岸流》在人性表现时的一大特点。美国身份的“高端”固然使涂途有了在北京猎艳的“本钱”,使他的欲望可以在故土无节制地宣泄,却也使凯文在美国只能通过看毛片和到按摩店解决生理问题——同样的欲望,却在离散人生中表现出这样巨大的差异,令人感慨,而欲望,正是人性体现的重要维度。“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老子》中“人之大患,患在有身”论,揭示了人之为人的人性本质:有身就有欲[5]。婉姨要把五岁的女儿送往美国,是崇美的“欲”在作祟;柔丝、柳琴(包括她们所爱对象的“原配”)不爱华人爱洋人,背后是不是也有一种崇洋“欲”在作怪?而老麦和芮内对中国年轻女子“东方主义”式的“爱情”,其本质其实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芮内)、控制欲(老麦)和征服欲(芮内和老麦)。《带雀斑的鹦鹉螺》中“我”对珍妮的爱固然感人,可是“我”作为“第三者”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我的”却多少显得有些自私,事实上在珍妮的丈夫艾伦“一夜间身败名裂”最需要珍妮的时候,“我”却要求“珍妮,跟我走,离开艾伦”,凡此种种,体现的也都是一种人在爱中“排他”和“占有”的人性表现。《啊新泽西!》中凯文对柳琴的爱是真挚的,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还去按摩店,也与他把安娜的来电原原本本告诉柳琴并从中获得快感不矛盾,甚至开车带她去芮内公寓“捉奸”大闹时还很开心,这样的行为和心理连他本人都怀疑“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吗?还是我就是想睡她?”——凯文行为的矛盾和内心的幽深,反映出的正是人性的复杂。
“爱”(不只是狭义的男女爱情)大概是表现人性复杂性的最佳载体/容器,在小说集《离岸流》中,所有人性的复杂都会在“爱”的光谱中得到映现。那些出国赴美的追求,在“趋利”的背后,也可以说是受到了“爱”的驱动:父母对子女的期望、青年人对现代化的向往、女性对白人男性(先进、现代的体现)的迷思,这一切除了崇美/崇“洋”心理作祟,大概也不能排除发自内心切实的“爱”存在着(《枪与玫瑰》《桥水》);在离婚后又“复合”的关系中,“爱”的复杂又岂是一个结婚或离婚所能定义(《冰》)?你可以说“我”对珍妮的感情很自私,可“爱”本身就是自私的啊(《带雀斑的鹦鹉螺》);柳琴固然是凯文欲望的对象,可在想“睡她”的背后,凯文却为了“能让柳琴活下去,我愿意重新做人”——可见欲望和真爱有时就是一体两面(《啊新泽西!》);叶曦对女儿桃花的“管教”不无“专制”的成分,可“逼她做这做那”,不过是为了实现对女儿“你一定要设计好自己的人生之路,不要浪费时间,不要走弯路”的“爱”(《桃花的石头》);即便是在老麦和芮内的“东方主义”式爱情中,也很难说都是虚情假意而没有真情(《枪与玫瑰》《啊新泽西!》);至于《冰》中,林里与涂途从夫妻到离异、从离异到同(旅)游、从同游到同床,期间还经历过林里推涂途入海的过程——这是梦境还是心理活动还是现实,小说没有交代,而涂途也并未真的入海——爱的难以忘怀和恨的欲置死地,就那么纠缠在林里和涂途之间,盘旋在林里的心中;如果把《必经之路》和《司徒的鬼魂》视为一篇小说(原本就是一个中篇小说的上下篇),那林里对丈夫老尹(在林里的压力下因抑郁症跳海自杀)的“歉疚和自责”,与她后来对新结识的恋人印第安人司徒·奥康的真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并不相斥,都是真实的,而更为真实的是,对两个不同男人的这两份感情,在林里的心中交织在一起,彼此叠加,难分难解;甚至在《无尽里》这篇写中国故土“流浪猫”的故事中,人与动物之间的“爱”,竟也是那么的难忘那么的持久……在最能体现人性复杂性的载体“爱”这个容器里,人性的各种模糊、灰色、矛盾和纠葛,都在其中翻腾、搅拌、杂糅和互渗,共同拼贴出/呈现出《离岸流》作者对人性的理解和透视。
五、传递:以“静”致“动”和“神秘”的外延
在以离散人生进行人性透视的过程中,凌岚是“如何”展现的呢?这就要论及《离岸流》的艺术手法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集《离岸流》不无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的“气质”,一些作品的故事氛围、叙述语气、幽默形态背后,隐隐地可以看到王朔、苏童等当代作家的影子,如《老卵》《啊新泽西!》之于王朔,《无尽里》《桃花的石头》之于苏童,甚至在《枪与玫瑰》中,还可以感受到来自中国台湾的海外作家施叔青“香港三部曲”中《她名叫蝴蝶》的某种气息。然而这些都不是小说集《离岸流》在艺术表现上的核心特色,这部作品的艺术特质,在我看来是凌岚秉持了一种疏淡中寓感伤、平静中寄深情的叙事形态和叙事语调,以及通过“神秘”营造出一种“外延”,成功地将她以离散人生展现人性透视的追求“传递”了出去。
所谓疏淡中寓感伤、平静中寄深情,是指在小说集《离岸流》中,整个叙事形态是既疏且缓,既轻又淡,叙事语调则波澜不惊、娓娓道来,给读者的感觉作者的情感是不介入的,然而在这种疏淡、平静的叙事中,却内蕴着令读者心动的感伤和深厚的感情。《离岸流》中“我”和红雨在遭遇车祸/抢劫中失去了腹中的胎儿,对此“悲剧”,叙事形态没有任何的“激动”,然而整个小说的“氛围”,却不无感伤:“我”和红雨的爱情“结晶”,一个小小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当“我”为这个小生命进行海葬的时候,小说这样写道:
这时我脚边的水底升起一股看不见的流动,带动海水,海水里微小的尘粉像四散开来的鱼卵,轻盈地漂起来,随着海水的流动打着漩儿,成群结队地往海洋外的方向漂着,我的腿感觉到离岸流的推力,几乎不由自主跟着。过了几秒钟,周围的水里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我慢慢走回岸上。
作者的叙事似乎就是在描写一个客观的场景,可是在这个“客观”叙事中,饱蕴的感伤却与这种客观叙事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一个尚未来得及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就这样化为尘粉“像四散开来的鱼卵”一样打着漩儿往海洋外的方向漂去,几秒钟后即什么都没有了。作为父亲,“我”内心强烈的痛惜和感伤不难想见,然而在作品中,如此强烈的感伤,却寄寓在平静淡然的叙事之中。在《啊新泽西!》中,凯文对柳琴那份单恋的感情,在他貌似什么都不在乎的日常生活中不断累积,那种真正打动心灵的挚爱却无望获得的感伤,在小说中随着作者不动声色的叙事逐步弥漫开来,也渐渐渗入读者的心灵。小说的结尾“明天,明天我们会在哪里?明天我们会遇到谁?啊新泽西!”将凯文满腔的感伤,化为了一声“天问”和幽幽的喟叹。
除了叙事上的以“静”(疏淡、平静)致“动”(感伤、深情、感动),在作品中适度地展现一种神秘的气息和氛围,也是凌岚小说的一大特色。黄子平说“凌岚善写梦境,写幻觉,写错觉,恍兮惚兮,最是精彩”,并以“以虚击实,虚实相生”作为概括[6]。凌岚在叙事中,确实会写到梦境、幻觉、错觉,但在我看来,凌岚在小说中更着意渲染的,是一种神秘的气息/氛围/场景,有时它并不是梦-幻和错觉,而是凌岚在小说中对“神秘”的代入。前面提到的《冰》中林里将涂途推入海中的情节,作者没有向我们交代那到底是梦还是幻,它就是在现实世界中突然出现的一种“穿越”和“交感”,它可能是林里内心某种意绪的映射但也可能不是,它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难以言表不可理喻的神秘——一种对非现实/异次元空间的突然进入。这种神秘在《司徒的鬼魂》中表现最为强烈:小说明明写林里已经醒来,并且“挣扎着坐了起来,拧亮台灯”,却“赫然看见在床的另一端,司徒和衣侧身躺在那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里,他的眼睛里有另外一种非人的东西……林里知道这是司徒的鬼魂”,而这个“司徒”就在林里的眼前“变成一只巨大的鸟,撞向卧室的天花板,冲天而去”——神奇的是,她的屋顶塌了是真的,而林里也确信“那晚所见不是幻觉”;更神奇的是,与她恋爱的司徒,整个小镇已经有十年没见过这个人了——那与林里恋爱的司徒,是人还是鬼?
凌岚小说中这种突如其来的“神秘”气息/氛围/场景,在《必经之路》《无尽里》《桥水》《带雀斑的鹦鹉螺》中也可以看到。《必经之路》中那个在海边差点被海浪冲走的“穿连帽卫衣”的“亚洲人”,和林里跳海自尽的丈夫老尹有没有什么内在关联呢——否则林里怎么会看到他“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无尽里》中“白烟里走出一个老太太,是我妈的模样”——此时我妈已经去世,而“我”“确信这老太太就是十年前的老妈”,可是“那个老人真的是我妈吗?”还是“我”妈“归入水流、土地、空气中,不停地再循环回来”的精魂?《桥水》中那个在桥上与“我”和婉姨错车而过的车中女子,大概率是婉姨的女儿,可就是这么不巧,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婉姨的愿望无法达成;《带雀斑的鹦鹉螺》中那个带孩子的母亲,也大概率是珍妮,可当“我”有所察觉时,女子已和孩子随丈夫驾车离去——擦身而过的失之交臂再次重演。
凌岚在小说中一再将“神秘”现象嵌入现实世界,表明这一现象在她的小说世界中出现绝非偶然——借助“神秘”,或许她希冀能从中延伸出一种更加丰富的蕴涵,“传递”出一种更加深邃的意旨。如果说《冰》中林里将涂途推落入海的“神秘”场景可能是她内心潜意识“爱的反转”的写照,那么司徒的鬼魂化身大鸟冲天而去或许就是林里走出对老尹“歉疚和自责”的一种象征;而《无尽里》中那个老太太是不是“老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母亲的思念无穷无尽,而“老妈”也会“化身”老太太和流浪猫,在“我”的心中和生活中反复出现,挥之不去;至于《桥水》和《带雀斑的鹦鹉螺》中两次擦身而过的失之交臂,寓示的难道不是:错过正是人生的一种典型状态。很显然,“神秘”气息/氛围/场景的代入/嵌入,为凌岸小说外延出了超越现实的空间和更加丰富深刻的意涵。
以“静”致“动”的叙事方式,嵌入“神秘”拓展意涵空间,构成了凌岚在小说集《离岸流》中最为突出的艺术特点。借助这样的艺术手法,凌岚将她对离散人生的人性透视,艺术化地“传递”了出去——从小说集《离岸流》中我们看到,凌岚不仅找到了表现北美华人生活的独特视角,提炼出了自己关注的主题,而且也形成了具有个人风格的艺术表现方式。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项目批准号:14ZDB080)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参见刘俊:《跨区域跨文化的新移民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3月24日。
[2]黄子平:《序 逐浪而生的叙事》,收入凌岚:《离岸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3]刘俊在《“华语语系文学”的生成、发展与批判——以史书美、王德威为中心》一文中对此有过说明。见《文艺研究》2015年第11期。
[4]见《离岸流》作者简介,收入凌岚:《离岸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5]见《老子》。虽然老聃这里所说的“患”更侧重形而上的“忧患”,但“欲”作为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天性/患之一种,自然也与“身”有关。
[6]黄子平:《序 逐浪而生的叙事》,收入凌岚:《离岸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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