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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奔月》:“她感到光从里面升起……”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十月》 | 张大禄 2021年 点击数:

经典的改编是难的,而改编那些被反复改编过的经典尤难,嫦娥奔月的故事就是一例。从古典的神话、诗歌,到现代小说、音乐、戏剧,我们一再看到这个古老故事的奇妙翻新。以它为对象完成艺术创作容易,而想要达到“无剿说,无雷同”之效果,实在需要多加镕裁运思。西渡的这首《奔月》,赋予了这个古老故事以新的内涵,同时又保留了这一神话题材所携带的永恒性,可谓推陈出新的又一佳例。作者以女性或月为主体,重新讲述了这个宇宙秩序建立之初的爱情故事,其中锤炼出的意象世界,既富于唯美的意境,又包孕着古典的神韵,同时融入了现代人的情感困境,具有多层次的内涵。在宇宙洪荒的秩序变迁中,后羿和嫦娥的原型故事,就像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一样,承担着生和爱的重担和困扰。只是,这里的重担和困扰,不是西方经典中的生之欲,而是一种不断积蓄到势均力敌的情感世界的平衡和较量。

比较特别的是,这首出自男性的诗,作者的视角却是落在女性一边的。诗人赋予了嫦娥丰满的血肉和神思。他有一种神奇的对女性的理解力。仍旧是英雄、美人叙事,但这个原本带有“修仙”色彩的神话,却被拉回了日常,而这种日常又和鲁迅《故事新编·奔月》中因为生存无着落、吃腻乌鸦炸酱面的生存困境不同,诗里的嫦娥,陷入的是一种情感的落寞。她有爱的寂寞、匮乏,有爱的守望、失望以至于绝望。从古至今,男性和女性在情感上似乎一直并行而相悖。他们之间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和纠葛:男性阳光、好斗,女性阴柔,缱绻;男性向外,世功,女性主内,迷茫。在这首诗中,这种情感的矛盾和落寞,同时连接着宇宙洪荒的背景,整个宇宙仿佛是人类的心理流,而月亮则成了集中映照女性情感世界的一面镜子。

诗一开头以节制的笔墨讲述了后羿射日的过程,浓墨重彩则都给了射日之后的世界:世界渐渐恢复秩序,嫦娥以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样享受爱情和平静的生活。但是,这时候的后羿,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无名之辈,而是逐渐成为一个被立了“生祠”的英雄。因为“英雄”在行动之时尚未成为英雄,而一旦被命名,便被召唤、被膜拜,便自然而然地滑入了陨落和颓败。但对嫦娥来说,这一切只是向她指陈、明确了一个事实,他不再属于她——虽然,可能原本他就不属于她。而在失去爱情的痛苦中,嫦娥开始意识到世界的存在,那个她和他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逐次向她展开:她抬起头,看到了天空,看到了月亮,看到了过去(何来),并意识到未来(何往)。她从只属于此刻的那个狭窄的爱的空间解放出来,成为一个新的时空的生物;世界变大了,时间延长了,而她却变得渺小了,自我和孤独几乎同时被唤醒。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和天上世界的秘密联系,尤其是那个光明而柔和的月,和她那么相似,带给她召唤和共鸣。这也暗示了她的未来。

而后羿徒劳奔忙之时带回来的灵药,在这里作为一个叙事装置,似乎暗喻了两人情感的终结。因为,只有在绝望之时,人们才会期许未来,就像鲁迅分析过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誓言一样。所以,嫦娥对这样的“许诺”是充满了怀疑的。逝去的爱还能再找回来吗?她哭了,没有丝毫信心:“让她不安的并非虚假的永恒/诱惑她,而是家室中躲藏了/一个第三者,无限的天空有了/裂缝,大地张开吓人的深渊。”所有的眼前的生活,失落的爱情,都可以因为这种漫无边际的期许变得更加令人不安。而一开始就象征着太阳和事功的后羿,和月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疏离的:后羿离开了太阳和人间,还会是后羿吗?嫦娥大概也是能够体会到这一点的。

她终于对他绝望了,感受到了“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交辉”,她吃了灵药,奔向了月球。她用放弃这段感情换来独立,也换来那喀索斯(Narciccus)一样的顾影自怜。只是她之所以这样,是被迫的,被迫从“从自身之中寻找神”。因为他们曾经甚至当下仍然还有真正的爱,所以,放弃了他的爱,就意味着放弃一切爱。这似乎象征了凡是纯粹爱者,最终就会面临这种爱的无法沟通。与其不能回到当初,不如一无所求。两相对峙。两相独立。

这里的嫦娥,隐喻着独立背后情感的牺牲。或者说,女性的平静和安详背后都有情感的牺牲。而对于后羿来说,嫦娥固然重要,甚至可能是他情感的归宿,但更重要的,是成为英雄和成为英雄之后的荣耀与劳碌,尽管后者已经让他丧失了生命的活力,让他变成了一个世俗功利的傀儡。但男人们,谁又能抗拒这种孩童般的游戏呢?不过,令人深感安慰的是,她放弃了世俗的真爱,却拥有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自己。她在她(月亮)的怀中,感受到了一种能量的蓄积,所以才会“放出双倍的光明”。最后,她和月亮合二为一,成为了她自己。

《奔月》以这样一种英雄背面的视角,深入刻画了嫦娥作为一个女性的心理:不甘心成为一个寂寞凡俗的妻子,守望或无望的妻子,宁愿以一种对峙的姿态来面对她所爱的。而这种姿态,也似乎意味着女性情感生命的最终完成。这里的月亮,也就成为了她的象征,她所留存的记忆的象征,她可以掌控的生活的象征。月亮也成为她平凡、渺小的命运和情感的稀释方向。因为她的情感,不过是月亮这个球形大海的涓滴。

令我感到别有意趣的是这首诗内部的故事语境。诗人以远古的神话材料为底子,赋予了这个爱情故事以更为平稳、宏阔的底座。从两性之爱上升到世界、宇宙中的阴阳共生、呼应,这种处理方式让这首诗带有充沛的古典哲学和美学色彩。

其实,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暗喻了这种平衡愿望的建构。阴阳调和的世界由双方的牺牲来完成。后羿所射之日正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那弓手忽然感到不安,仿佛/那嘶吼着坠落的是他自己”)。他留下了一颗太阳,实际上也是留下了他自己。他成了一个被减损了的胜利者。然后,月亮升起来了(“是崩毁的太阳/亡魂,还是它们的姊妹,影子?”)。在可怕的灼烧之后,世界渐渐恢复了它和谐的秩序。女性和月亮,就像是世界天平的另一边,承担着温柔、弹性,爱和丰盈;她们实际上互为一体:“那是她的果实/结到了天堂树上,从里面膨胀/在大地上空堆集多欲而丰盈的/爱的馈赠。”因为地上的情感的匮乏和寂寞,她的生命与孤独,都托付给了天上这个她心意所许的月亮身上(“照彻骨头的孤独……骤然明白/她想要趋向她。而星星,仿佛/她的化身,在屋顶的草茎上/继续发抖,一种线的干扰……”)。它对寂寞的嫦娥的陪伴、吸引,暗示了后面“双倍的光明”需要女性的等待、守望乃至寂寞的飞升作为平衡点。

至此,偏狭刚愎的世界转向和谐,世界恢复了它的秩序:有善有恶,有太阳有太阴,有光明有阴影,有喧哗有沉默。而女性那“秘密的话语”“说出就被遗忘的话语”,就在喧哗世界的背面暗自生长,并自由地在“万物的影子中寻找隐蔽”。嫦娥和月亮融为一体,后羿则和太阳彼此不分,世界形成阴阳、大小的对峙、平衡,这会让人突然想起老子的世界。

尤为特别的是,这首诗以一种同情、温柔的姿态来看待爱情中的女性。诗人似乎比女性更能理解女性的孤独和痛苦。这种带有宿命色彩的情感,恰恰又和外在的自然和宇宙世界同气相求。而这种同气相求的氛围,又成为纾解男女双方情感矛盾的出口:树(自然)犹如此,人何以堪?

对于作为男性的后羿,作者并没有使用过多的笔墨。后羿是一个对人类有功,对宇宙秩序有功的男人,却未能守护自己的妻子。妻子在他所减损的炙烤的世俗世界中,并没有回到过去的温柔岁月,而是经受了新一轮情感的炙烤,成为了人间光芒(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内)的对立面,成为一个独立的、寂寞的谜。

这首诗突出的地方是将耳熟能详的古典故事赋予现代爱情困境的内涵,同时又将这种属于女性主体的真实、深邃的愁苦和不解,以及两性之间带有某种永恒色彩的冲突,稀释到古典语境或古典的哲思之中:诗人没有用一个宏大的壳子来回避或压迫个人,使人变得卑怯、同一、渺小,变得虚无、僵硬,也没有夸大作为个体的人及其情感世界,使人变得不可一世、唯我独存、孤立无援。作者所运用的这种调和的笔法,显然属于现代,但同时又给人一种借由古典秩序“兜底”所带来的慰藉。这是我觉得这首诗比较新鲜和有趣的地方。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在费里尼的电影《朱丽叶与魔鬼》(1965)中,朱丽叶因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成功的电影工作者,而始终处于情感的孤独和欠缺之中,她用梦境、守望、偶尔的出神,来纾解这种“亏欠”。这和《奔月》中嫦娥的心理有相似的地方,不同的是,诗歌将现代女性的这种情感上的困境,消解于月亮这个白日嘈杂世界的背面,消解于不断被叩问的自然世界,这似乎要比电影中求助于梦魇、宗教更加节制,也更加优雅。据我所知,也比当代几位女诗人所提供的解决方案更为平和、明澈。其中所隐藏的社会的、性别的、心理的根柢,也许值得探究一番,但却超出本文关心的范围了。

2021.1.23

作者简介

张大禄,八零后,生于乡村,现居北京,教书,读书,写作。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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