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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的,正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中国作家网 | 彭澎 2021年 点击数:
“良工不示人以璞”。以此话评说姚辉兄的诗歌创作,以为再恰当不过。姚辉兄的诗歌,素来讲究,语辞与意象,构成与机理,从不容自己有半点马虎,纵是三言两语,一阙半韵,也都做得有模有样,周周正正,粉黛齐整才好阔步入场。文辞是清亮的,语境更是奇绝,让人左右读去,都会有陡峻纵横的鲜活,连同万千劲力,袭面而至,让人好生欢喜。从最初读到姚辉兄诗歌,便有仰之弥高的感慨,差不多三十年过去,这样的想法依然如故,不曾更改。姚辉兄是一个把诗歌当作命运来写的人,从不蹈常袭故,行笔多走中锋,单刀直入,特行独立,绝少陈言俗见。他的诗歌里,透出的,都是生命最为结实的部分。读这样的诗歌,心上涌动的,是万般美好,因为文本中透见的,是生命的内核,是人生的厚度。

姚辉兄的诗歌自然不好读,或者说读来并不轻松。没有相应的准备和储存,要真正走进去,说来不易,甚至不太可能。生活中的姚辉兄是忙碌的,份内工作繁多且庞杂,按说是容不得他有闲暇去读去写,往往我们奇怪的,是这么些年里,他总会忙里偷闲,井喷式写出诸多恂恂朴厚的作品,让人瞠目,让人钦佩。诗歌里的姚辉兄,回归到安宁典雅境地,清茶一盏,书香左右。他是明白人,该走哪条路,如何去走,一向清醒,一路走着,也一路写着,断不会务广而荒,求博而泛,珍爱着自己的每一个文字。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诗,在他的诗歌世界里面,字辞高古清丽,语境侘寂安闲。诗歌世界少有人相伴,自然也不轻易相随别个,自成一片天地。缓缓走过,仿佛在大荒或者旷野,兀自吟哦,成就一份自我辩识度。别人于此自然也有臧否,七七八八一阵热闹,姚辉兄宽厚,并不多说,浅笑而过,他心间自有章程。这些年来,声名渐进,姚辉兄依然不改初衷,就是在《海龙屯》这部体量庞繁的长诗里,他也不曾放弃过原初念想,还是一如既往坚守自我风格,天高地远、云淡风清。

在这部近千行的诗歌里,甫一开启,眼前遭遇的,便是密集的意象,纷落的张力,带领我们,掀开明代贵州最是沉重的一页。如此让人心力疾驰的境地,倚靠层层叠叠的个性语素,雄关环峙、万岭拱护的海龙屯,一点一点,拓展到我们面前。有一种贴实的震撼,仿佛三维空间,次第展开,摆放我们面前。作为贵州重要地理标志的海龙屯,位于遵义市郊,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世界文化遗产。海龙屯始建于南宋宝祐五年,经历代土司逐年修葺而成,明万历年间,播州宣慰使、二十九世土司杨应龙再度大兴土木,终成规模。屯上建有九关:铜柱关、铁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飞凤关、万安关、二道关、头道关。后杨应龙反明,总督李化龙率军二十四万,历百余日,海龙屯破,杨应龙自缢,史称“平播之役”。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姚辉兄多为旁观者视角,以寻常讲述者的口吻,不动声色,娓娓道来。时不时也有在场者的呈现,言语表述多显中性,重叙述,少评判。不疾不徐,疏密有致,在姚辉兄笔下,展现着一股强劲的个人气场,风范别具一格,透出只属于他自己的滋味。造屯,护屯,守屯,而后屯溃,仿佛每一个过程,仿佛每一个片段,都注入了崭新血脉,让那些鲜血回到故土,让那些灵魂重铸生命。在如斯刀剑和石头写就的历史中间,其缜密而又厚朴的文字下面,姚辉兄轻轻一推,那片特定时空的浩瀚烟云,便在眼前纷纷扬扬。尽管最后留下的,是满眼的苍茫,一地的沧桑。安然述史,平常勾勒,再现一段历史的风雨如磐,再现一段命运的不同凡响,更多的,则是对过往生命的全新诠释,是用一种生命体验另一种生命,用一种灵魂回应另一种灵魂。

步入《海龙屯》这一宏浩世界,注定不会是一个轻松过程,随一条不宽的通道走入,里面的世界,一点一点宽阔,变幻莫测。文字渐次化有形为无形,化无声为有声,上下回旋,周而复始。慢慢前去,须臾有了新的变化,世界再次叠加,次第融汇。到得深邃之处,四下里听到的,是视觉和感官上的饕餮盛宴,兵戈相向、刀剑铿锵,画面沉重而激越。再走,烟云弥散开去,眼前清风荡漾,回归到海龙屯原初的世界里,眼前所见,可谓石头浮世绘:茂盛的石头;衰老的石头;悲怆的石头;苍凉的石头;忘记疼痛的石头;被一次一次杀戮的石头;注入英雄灵魂的石头;让青史疼痛的石头;死去再活回直到反复死去的石头。读到此处,总是要让人呆在一边,枯坐,直至回过神来,才又重新上路。

骠骑将军杨应龙对朝廷的态度,姚辉兄没有直说,而是让皇帝赐封的飞鱼服,来昭示一系列的变化,起初是高悬于金丝楠木上,继而被撕扯于地,最后是绑扎在旗杆外,迎迓风风雨雨。是的,刀剑铸成的片刻,就已铸就了自己的命运。久经沙场的杨应龙自然知道,战火一起,自己的命运,一生的是非曲直,也就由不得自己掌控,而是得全部交付历史。所以当他最终用旌旗捧住自己鲜血,将自己留在冒出蛇形火舌的刀刃时,他眼睛流淌着的,就不全是仇恨与感恩这一简单层面,更多的,是对山河故人的万般不舍,对自己一生来来往往的重新评判。最后的片刻,他看到火焰在石头中燃烧,他看到砌石的人,最终也成为石头;他看到二十万种挥动的刀剑,在火焰熄灭的时刻,全都回归大地,直到幻化成层层火焰,无边的火焰,盛放在花影之上,盛放在山重水复之间。

到了此时,叙述是有些沉重。姚辉兄摒弃了场景的细微描写,借火焰与石头的燃烧过程,重重写下整个战事的波澜壮阔、风云际会。鲜血浸润过的土地上,一时飞花流云,丝丝缕缕,漫过万山之巅,千壑之底。那些裹挟着风云的文字,像是陡然之间,羽翼丰满,随天地的流向,展翅旋舞。节奏、韵律、风范、行笔,仿若率性而成,却是自成路数。是碰撞与坚守,是忧患与精神,是言说与逼问。动词恰到好处的运用,更是平添现场感和参与感。且不管天光明亮与暗淡,只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内心藏下的剑谱,只能意会,不能明白说出,良久,把娴熟于心的套路,顺着心念,一招一式,再次演绎一回。剑风所向,风起云涌,长剑在手,功夫诗外,不言,不语。意旨所及,却也通向各自曲折的生死,刀锋所向,疾徐有度。一路承袭,有陈年酱酒的迷香,思接千秋,更有深林古茶的清远。

“那些为山河流泪的人,已经老了,那些为山河流血的人,还站在原处”。姚辉兄诗歌里面,述史自然成了外衣,他的内里,当是对生命最为深层的剖解与考量,刀锋划过,看得见看不到的世界,全都汇聚在一起。此时姚辉兄的做法,是不藏不掖,不修不饰,让它们素面朝天,自然呈现。有太多的人间喟叹,也有太多的世事炎凉。笔触所及,尽是过往的旧事,和旧事里遗留下来的一滴一滴新鲜血液,却不能不让人想到,他们的前世今生。长剑的锋芒醒着,他还有太多的责任,他得找回那些走失多年的孩童,他得喊醒沿途的风刀霜剑。旧人的旅迹,何尝不是今人的伤怀?

姚辉兄写到这里,他有意藏墨深处,轻轻后退一步,沾了些透穿大地上的血,暗线勾勒,淡墨晕染,一层一层,涂抹开去,让浓处更浓,淡处更淡。播州七百二十五年的历史,留在刀刃的缺口上,写进历史最深处的风云。天上人间,此去经年,何曾不是此天彼地的深深眷恋?烈马驮旧银鞍,山河不远,哭声暗淡天穹,野火还在旌旗上熊熊燃烧,那些黑蚁,还在四处找寻回家的路,以剑痕刻记的历史,注定在刀剑声里终结。这样的意象,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一次又一次揣测,表面上看来,他们像是战争中的一枚棋子,一缕散云,其实他们更像是事实的本核,世界的初心。而那一根一根烙印着火焰的骨头,更愿意他从此远离烽烟,陡立在世道人心面前。经风历雨的山峦,随风远遁,成为光,照亮更远的灯盏。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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