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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洪雷:漫说莫言《晚熟的人》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长江文艺》 | 郭洪雷 202 点击数:
获奖八年后,莫言终于出了一本新的小说集。

《晚熟的人》收12篇作品,除《天下太平》,其他讲的都是“我”的故事,都有“莫言”出场。这里没必要较真,强调一种常识:“我”不是莫言,此“莫言”非彼莫言,“莫言”只要进入小说,进入虚构文本,就只能理解为一个“人物”,与现实中那个“有血有肉”的莫言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莫言”徜徉于自己写的故事,突出亲历性、在场性,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非虚构”的印象。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策略。

然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恰恰是《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讲了一个王八咬手的故事。星期天,小学生马迎奥没事儿出门溜达,在村西大湾遇到父子两个打鱼人。两人打了很多鱼,还想到大湾子对面继续打,就让小奥在岸边看鱼,并连哄带骗答应,事后把捕到的一只鳖送给小奥。鳖很大,足有十斤重,很值钱,打到的鱼加一块,也卖不过这只鳖。小奥出于好奇,不听老打鱼人的嘱咐,用手戳弄那只鳖,手指头被一口咬住,死活不撒嘴。爷爷来了,打鱼父子来了,村医星云姑姑和丈夫畜牧兽医局侯科长来了,村里最大的官张二昆来了,110来了,同学袁小鳖父子来了。最后,“瘦警察”突发奇想:用硬猪鬃捅进鳖的两只鼻孔。一个响亮的喷嚏,小奥的手指终于被扯了出来。整个过程被手机拍下,各人也都看到了自己的功劳。

虽然无“我”,《天下太平》却是整个集子作者存在感最强的一篇。详细复述情节,可以唤起人们对莫言以前作品的记忆。其实,这篇小说与《拇指铐》一样,都在书写莫言自己的现实困境。1997年,《拇指铐》中阿义,在为“母亲”买“药”的路上因“左顾右盼”而受到惩罚,被“紫红脸膛布满了褐色斑点”的、“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牢牢拷住双指;20年后,《天下太平》中的马迎奥,同样出于好奇,想得到那只大鳖,结果被死死咬住手指。好在鳖很大,盖子上隐然而现的“天下太平”四个字很吉祥,最后大鳖被放生,闹了个“皆大欢喜”。故事无稽,灾祸无妄,内容无聊,这是一篇很荒诞的小说。读《天下太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周作人屡屡引用的《东山谈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因为俗,所以不说,所以有了《拇指铐》,有了《天下太平》。

这里要说的是:如此读小说可能很不“文学”,再往前,就有了“索引”的嫌疑。既然已经涉嫌,不妨往前多一步:小说中村医星云姑姑很可能从星云大师脱化而来。2013年,莫言和星云大师有过对话。也许,在莫言心里,佛法可以疗治俗世之病,虽然也没办法让老鳖松口。

我读集中的《左镰》有一种特殊的亲切。小说写到一个传说:蛇一见儿童就数头发,如果让它数清头发,魂就会被勾走。因此,遇到蛇必须迅速将头发弄乱。大概这个传说在北方传布很广,只不过我们那里说的是“长虫小舅子”:山上的一种很小的蜥蜴。遇到“长虫小舅子”,要不断拨弄头发,用石头砸死它,否则被它数清头发,死的就是自己。再就是田奎指给“我”看的蛇。那条大蛇躲在坟墓上的洞眼里,茶杯口粗,挑水扁担那么长,还能发出“咯咯的”青蛙一样的叫声。记得小时候一个人上山挖花狸棒槌(学名五道眉鼠,又名花栗鼠),一座坟的半腰有个洞,以为是花狸棒槌窝。向前往里一看,一双大眼向外瞪着。当时魂儿都被吓飞了,扔下铁锨就跑。镇静老半天,才奓着胆子过去挖开洞眼,结果跳出来两只翠绿翠绿的青蛙。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绿、那么大的青蛙。

《左镰》和《地主的眼神》都隐含一种微妙的歉疚和罪感。莫言早期作品如《透明的红萝卜》中菊子姑娘眼睛被石片扎瞎,《白狗秋千架》中暖的眼睛被槐针刺瞎,《爆炸》中妻子的被逼流产等,都流露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的产生开始是不自觉的,可能有经历性因素在里边。后来,随着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阅读,书写罪欠就成了一种自觉。莫言认为,作家这个职业应该是超阶级的,你要去努力怜悯所有的人,发现所有人的优点和缺点。中国缺少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多半是因为我们没有怜悯意识和忏悔意识。特别是读《罪与罚》等作品,使莫言意识到鲁迅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伟大的审判者”和“伟大的犯人”两个方面,对作家探索人类灵魂的秘密所具有的重要性。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相对于早先的《爆炸》,虽同为“计生”题材,《蛙》更多、更自觉地渗透了自我审判的意识。《左镰》里田奎带头欺负刘老三的傻儿子,被亲爹剁掉右手。这件事原本发生在孩子之间,刘老三找上门来,“我”和二哥在父亲的暴力下供出了田奎;《地主的眼神》里老师把“我”的作文抄到黑板报上,被革委会副主任发现,加了按语后向全县广播,这让作文里的原型地主孙敬贤受了很多苦,“我”至今依然很内疚。

然而,《左镰》和《地主的眼神》并不是以往罪欠书写的简单延续,它们和《斗士》《晚熟的人》《澡堂与红床》《红唇绿嘴》等作品,都显示了莫言对人性的新的观察和思考。较之以往,小说集《晚熟的人》技术上趋于简单,在语言、结构和文体方面,没有过于刻意的追求和经营。一篇写一个人,或两三个人串在一起写,都是高密东北乡自己周边熟悉的普通人。

熟悉莫言作品的人读《左镰》,可能马上会联想到《枯河》,想起小虎父亲的粗暴和残忍。《左镰》的不同在于:莫言揭开了被残害者孤独的内心世界。田奎的无惧无畏与勇气无关,他脱口而出的“敢”,何尝不是摧残和长期屈辱所带来的极度的自轻自贱。鲁迅曾经说过,自己写小说多取材于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意图是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句话经常被人引用,但很长时间里,“病苦”被习惯性地看成一个词,从而也就掩盖了鲁迅非常重视的“不幸的人们”的“病”,特别是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病态。在我看来,《晚熟的人》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不同以往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对底层、弱者、不幸的人、被侮辱和被损害者、长期受压抑者精神和心理之“病”审视和书写。莫言在思考弱者的德性的问题。

《地主的眼神》没再像《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那样,故意“反弹琵琶”,以写好人的方式写坏人,或者以写坏人的方式写好人,引起人们对地主西门闹、司马库一类人物的同情和好感,而是写出自己的直感和内心想法:虽然孙敬贤只是喜好“打肿脸充胖子”才被划成地主的,值得同情,虽然自己写作文让孙敬贤吃苦头是历史的误会,但是,透过他“阴森森的眼神”,“喷着蓝色火苗的眼睛”,“狼一样的眼睛”,“我”承认,对这个有着高超割麦技艺的地主没有丝毫好感。同样,《斗士》里的武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他家庭出身不好,讨不上老婆,相貌招人恶,经常挨欺负。然而,他是一个骨子里充满怨毒之气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惹到他,便纠缠如毒蛇、怨鬼,那人一辈子甭想好过。谁也不想拿自己命换他这条贱命,“命贱”成了他的法宝。武功的仇人们死了、病了、跑了,他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左镰》中的刘老三、“我”的父亲、田奎的父亲,《表弟叶宁赛》中的叶宁赛,《澡堂与红床》中老来依旧拳脚相向的同事,《晚熟的人》中“早熟”的常林,等等,程度不同,都沾染着这种怨毒、怨恨。这种怨毒每有机会就以各种方式释放出来:向内,它是对亲子的酷虐残暴,自家性命一钱不值所带来的勇敢;向外,它又可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式的纠缠,无缘无故的嫉恨,不择手段的谋取利益,任何日常规范和伦理道德,都不能框限他们行为。和前面几个人相比,《晚熟的人》中的“滚地龙”蒋二,《红唇绿嘴》中的“高参”覃桂英、谷文雨,何尝不是更高版本的弱者哲学的践行者,只不过在《红唇绿嘴》里,莫言将自己的思考推向极限,把弱者之恶归于某些人的固有本性。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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