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道德理想、文化保守与文学审美
说实在话,在阅读这部文学讲稿之前,我只知道张炜是中国当代文坛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和散文家(断言他是散文家,仅凭《融入野地》一篇文章便足也),只有在这次阅读完成之后,我才确切认识到,其实,张炜也是一位知识丰富广博的学者。我们注意到,在这部讲稿中,作家曾经这样以一种敬佩的态度来谈论古代的苏东坡:“最让人惊讶的还不是身体的流浪,而是精神的远游。他可以终日偃坐,不停地阅读。少有比他读书更多的人,从诗文中可见,他对经史子集的熟悉程度、记忆之深刻,真正达到了随手拈来的地步。典籍在他手中的活化转用处处闪现,以至于同代注解者个个为难,认为要诠释他简直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在阅读上如此死磕,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的精神远游被标记下来,以诗。以文,以长卷,以短章,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苏东坡全集》。”毫无疑问,在张炜看来,苏东坡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创作上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与他那广泛的涉略阅读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关键在于,张炜的如此一种说法,其实有着明显不过的“夫子自道”意味。也只有在读过这部关于文学八个关键词的讲稿之后,我们才可以了解到,张炜自己的日常阅读,也正如苏东坡一样丰富广博。那么多古今中外的各种经典作品,在张炜这里,简直就是如数家珍一般地信手拈来。而这,很大程度上也就回答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张炜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优秀作家,除了某种与生俱来的文学写作天赋之外,其实也与他足称丰富广博的各种阅读(绝不仅仅只是文学阅读)有着不容剥离的紧密关系。很大程度上,张炜的如此一种情形,再一次证明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那样一种根本道理。
在这部被命名为《文学:八个关键词》的文学讲稿中,张炜主要选取了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以及困境等八个关键词,来展开他对于文学理解和认识。既有文学史家的宽广视野,也有理论家的理性高度,虽不能说字字珠玑,但从整体上看,真正可谓是处处闪现着作家关于文学的各种真知灼见,予人启示多多。但或许与作家需要讨论的话题过多有关,其中也偶尔会有因其不慎而“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第七讲《恐惧》中,作家曾经专门用两段话语提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并加以分析讨论:“这里讲一下《聊斋志异》,这是我们中国的原产。书中有很多毛骨悚然的故事,读来有时会引起生理上的不适。我很难忘记年轻时候读它们的感受,不仅是害怕,更有厌恶,有难以忍受的感觉,这是我读西方‘恐惧’文学时所没有的,即使哥特式小说也没有。一些篇章如《画皮》《喷水》《蛇癖》以及《尸变》《抽肠》《诸城某甲》,看了以后确实会产生生理上的不适。这种阅读感受好像只有《聊斋志异》才会引发,也只有某些‘恐惧’文学才有,可见在文学中表达‘恐惧’还不太一样,这显示出文化的差别。”“《聊斋志异》是一部形式上很通俗的民间文学,它把大量民间传说不修边幅、泥沙俱下的内容收进来。如果将其视作中国的哥特式小说也未尝不可,但是一经对比就会发现,它迥异于哥特小说,不仅美学品质不太接近,恐怖的性质也大有异处。它和哥特小说之间不存在任何相互影响的关系,完全产生于本土,可见恐怖作为一种精神基因,一方面属于全人类,另一方面也会在不同的群体中表现出独异的个性特征。”首先,我们必须肯定,在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定位为一部旨在表现“恐惧”的文学作品的同时,张炜更是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它与世界上其他表现“恐惧”作品,比如西方哥特小说之间的明显不同。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同样都是在表现“恐惧”,《聊斋志异》与哥特小说究竟有什么样的“美学品质”与“恐怖品质”方面的差异。遗憾之处在于,就在我们打开耳朵,试图进一步聆听张炜深度分析的时候,他却戛然而止了。如此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未能真正深入下去的探讨,当然应该被看作是张炜这部文学讲稿不应有的瑕疵。
但正所谓瑕不掩瑜,与这不应有的瑕疵相比较,张炜这部文学讲稿中更多的,却是作家高屋建瓴的卓异见解。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对一些经典名作别开生面、极富洞见的分析解读。比如,他从海洋的书写角度出发,对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一种理解:“《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写男主角一生的单相思:一辈子都以各种方法接近女主角,最后却在最尴尬的时刻才走到一起。他们年轻的时候无法结合,已经衰老得不再适合结婚的时候,却在一艘船上重燃爱情。他们乘坐的游船插上了霍乱的旗子,结果也就无法靠岸,只好来来回回地行驶在航道上。最后女主人公问:‘这要走到什么时候?’男主人公回答:‘生命的尽头。’这个精彩的故事让人感受了西方文学的大传统:整部书里最大的角色其实是海洋。它写了主人公在船舱、在灯塔,在水浪下的缠绵,写了一位传奇般的船长,写了奇妙的海外旅行,总之所有故事都和大海有关。那位神奇的远洋船长每当归来,驶入海港时都会拉响汽笛:用两声慵懒的长笛通知妻子,用两声急促的短笛通知情人。”恕我孤陋寡闻,在此之前,真还没有见到过有研究者从海洋的角度,联系西方的海洋文学传统,干脆把海洋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来分析马尔克斯的名作《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此而言,张炜的这种独到理解,的确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特别的理解路径。关键之处在于,张炜的精彩之处并未到此为止,更值得注意的地方还在于他的某种与海洋文学紧密相关的文学史洞见。“文学是生活的表现,所以从世界文学版图来看,中国的海洋文学可能是最不发达的之一。在人文地理方面跟西方对比一下,可以清楚地发现中国古代都城大多都建在西部和中部,比如秦岭一线,再后来是中原地区。北京和南京在古代给人的感觉,也属于内陆深处。正统文化的中心离大海很远,大多数人没有海的概念,或对‘大水’有些惧怕,并认为这里是贫瘠浅薄的边缘,并非‘皇天厚土’。由此形成的文化性格里也缺少水的元素,它顶多是作为一种补充而存在。例如齐文化就是一种海洋文化、商业和冒险的文化,在整个文化版图之中,始终是作为一种边缘的部分存在着。秦始皇和汉武帝也向往大海,都派人去海上冒险,寻找长生不老药。但这都是国家安定之后才有的行为,与水性格或海洋文化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为了一种很现实的眼前利益才向往海洋。”这里的要害处在于,第一,张炜一方面指出了中国的海洋文学与西方相比实在不够发达这一客观事实,第二,形成如此一种状况的主要原因,与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更多地地处内陆深处紧密相关,第三,即使是如同齐文化这样的一种海洋文化,也都因为其内在现实功利性而丧失了真正的海洋文化品性。如此一种鞭辟入里的分析,的确能够令人倍觉醍醐灌顶。更进一步地,在此基础上,张炜更对中国文学的内敛性格生发出了一种足够清醒的自省式深入认识:“文学是承载和传承文化最重要的方式。中国文学的海洋意识是比较欠缺的。整体来看,中国文化作为农耕文化的载体,它所呈现的还是一种封闭的性格,这是相对于西方的文学性格来说的。尽管一个族群的文学会有显著的个体差异,但总体性格还是向内收缩的。”首先,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张炜以上分析的合理性,但与此同时,另外一个随之而出的问题就是,假若我们承认截至目前为止中国文学的性格仍然是内敛的,仍然严重缺乏海洋文化的精神内涵,那么,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也就是,采取怎样一种积极有效的手段,才能够使我们很好地克服自己的短板,进而使得中国当代文学不仅更为完善,而且也拥有更为开阔的文化视野与文化胸襟。
但其实,在关于《文学:八个关键词》的阅读过程中,除了关于具体文学作品和文学史的真知灼见之外,我们也还能从中明显见出张炜自己作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若干鲜明个性。比如,他对道德理想的不懈坚持。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对于《金瓶梅》不容置疑的否定性评价上。我们注意到,在这部文学论稿中,张炜曾经不止一次地用不屑的语词来谈论《金瓶梅》这部近些年来很是有一点评价甚高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以《金瓶梅》为例,它在历史上一直都是禁书,却被今天的一部分人释放出来,好像历史上的一切文明和禁忌全都大错特错。甚至有这样的论者,开始热情洋溢地将其判为超越《红楼梦》的‘伟大杰作’。好像正因为格调低下、趣味丑浊,才要被推至这样的位置。他们的理由是,这些作品不仅在艺术上‘绝妙’,而且拥有真正的‘认识价值’。”关键在于,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否定《金瓶梅》呢?张炜进一步写道:“市井生活的鲜活逼真,细节的绵密与人物的生动,这样历数它的优长还可以有很多语言。这些自然不争。但是他们努力强调和挖掘的不在于此,而是它的另一面:人性的糜烂。好像只有这样的书写才足够无畏和真实,已尽旷世之大勇。就此,在文学艺术的价值论辩中,已经将审美、教育、认识诸项功能分割开来,把所谓的‘认识价值’提高到空前的地位。殊不知一部文学作品离开了其他价值,抽离出来的某种价值根本不会存在。如果能够抽离,那么社会与历史中发生的任何至丑至恶的事件与事物,都拥有这种‘价值’。”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评价《金瓶梅》,在当下时代似乎的确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命题。最起码,据我有限的了解,优秀作家中,曾经以《江南三部曲》而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作家格非,就是《金瓶梅》的激赏者之一。这一点,自有他那部影响颇大的研究著作《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为证。问题的关键在于,难道说《金瓶梅》所具有的,只是如同张炜所强调的“认识价值”吗?以我所见,答案恐怕应该是否定的。虽然说《金瓶梅》里的确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所谓情色描写,但作品的审美和教育价值却不能由此而简单否定。更何况,即使是其中的情色描写,也不好简单地定论为淫秽之类,也同样有着不容忽视的揭示人物内在深处心理的作用。与此相类似的,应该是乔伊斯的那部《尤利西斯》。更进一步说,正所谓见仁见智,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评价,不同的阅读主体给出迥然相异的评价,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此,我们完全不必强求一律。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视的一点是,正是对《金瓶梅》的否定性评价,再一次强有力地证明着张炜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视道德为神圣的道德理想主义者。
道德理想之外,紧接着的,就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价值立场。这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第一讲“童年”当中一段引人注目的精彩论述:“不要说只过了六七十年,就是几百年的时间也不能算太长。雨果和左拉他们离开我们也就两百年左右,但今天的读者已经将他们看成很遥远的作家了。当下的审美、观念、叙述风格,跟那时相较已发生了很多变化,许多人根本不读这些经典作家,认为他们早就陈旧了。文学审美怎么会这样?是经典陈旧还是我们自己陈旧?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我们作为读者太浅表、太时髦、太轻浮。经典的美是不朽的,它们不会陈旧。我们越来越满足于追求时间的泡沫,结果先将自己泡沫化了。我们的好奇心不够,追究力也不够。”除了不知道为什么会不无突兀地写出“我们的好奇心不够,追究力也不够”这最后一句之外,对张炜的这一段论述逻辑,及其结论,我个人还是持一种认同的态度。当然,与此紧密关联的,还有另外的一段文字:“陀氏这一类作品,与现代、后现代那些最顶尖的作品、令现代读者沉迷不已的文字,区别太大了。卡夫卡、马尔克斯和米兰·昆德拉征服了多少现代人,让多少人佩服,多少人模仿和向往。但是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作品,会因为其中不可解脱的罪感、深深的忏悔、无法言喻的震撼而沉默。这大概是更高一级的文学,直接就是生命和心灵,由它所引起的折服甚至自卑感,必将长久存在。这是网络时代里最稀缺的元素,它会沉淀下来。”不仅如此,与此相类似的论述,在这部文学论稿中,也还曾经出现过多次。事实上,只要是认真关注当下时代文学阅读现状的朋友,就都不难发现,在整个世界文学进入到所谓现代主义的阶段之后,大多数读者的确存在着不仅疏于文学经典的阅读,而且还进一步怀疑否定文学经典意义和价值的这样一种普遍现象。针对如此一种并不乐观的现象,我的确更愿意和张炜站在一起,和他一起持有某种坚定的反现代性的文化保守主义价值立场。
最后,我们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张炜对于文学审美的反复强调和坚执。比如,就在第三讲“荒野”中,张炜曾经不无愤激地写到:“进入现代社会,科技和商业主义的发展进一步增强,它比较实体和精神的大自然样态,显然更为干燥和缺乏诗意,这种状态下的人类生活发生了剧烈变化,审美和表达日趋畸形,精神的地平线消失了。农业文明被工业文明所代替,这作为一种进步引起很多写作者的欢呼雀跃,他们天真地认为这将同时步入艺术的现代化。支持这种观念的文学理论也振振有词,动辄言说历史、道德、社会变革,并不关心语言艺术的特质,更无视文学审美的演变。这种空洞的道德感、责任感危害的不仅是文学,还导致了精神的苍白和虚伪,形成空洞肤浅的社会文化形态。”正是在意识到文学审美缺失的严重性的情况下,张炜才会紧接着强调:“与创作并行的文学批评言必称社会历史道德、进步倒退诸类大词,这些大词牵涉的问题固然重要,但语言艺术本身的问题,如基本的审美判断也仍然需要解决。”道理非常简单,“如果文学批评对语言艺术本身没有兴趣,完全忽视和背离了语言,一定会对作品的温度、质感、诗性、幽默感,包括意境和情思疏失无察,变成一种简单的社会批评,与文学审美无关,可以说基本上属于无效的批评。”无论如何,文学既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也更是一种审美的艺术。其他的一切,诸如认识作用、教育作用等等,都只有建立在审美作用的前提下才有意义。文学,首先必须是具有文学审美价值的文学,也才会有其他的一切附丽。对于这一点,我们的确应该有足够清醒的理解和认识。
一种实际的情形是,在这部文学讲稿中,张炜所要表达的真知灼见也还有很多,很遗憾我们在这里无法一一尽述。但不管怎么说,在一部文学讲稿中,在充分领略作者对诸多文学经典独到见解的同时,也更能见出张炜坚执道德理想、文化保守主义以及文学审美这样三种价值立场,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特别赞成作家王蒙的推荐语:“张炜是一位全身心地投入文学创作的作家,文学是张炜的情侣,更是张炜的月亮、太阳、圣母、上帝,是他的崇拜、他的奉献、他的沉浸、他的恋恋念念孜孜愤愤怦怦,超过了一切。如今他又提炼出文学的八个关键词: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困境,有他的绝妙和力气,要好好看一看想一想啦!”②是的,面对着张炜的突出文学成就,面对他的这部《文学:八个关键词》,我们的确需要好好看一看想一想啦!
注释:
①(张炜《附记》,见《文学:八个关键词》,第37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
②王蒙推荐语,见《文学:八个关键词》封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
2021年2月1日凌晨0时15分许完稿于西安寓所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