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终是无力的,却也可以充满勇气
你很难以悲剧或喜剧来简单地界定这部作品,“不悲不喜”对小说来讲可能是一种恰当的误用。六巧的半生不悲不喜,来得却极不容易。生活的艰难始于六巧的爹佘万有,这个曾经的省、部劳模,管着几百号人的采煤区长,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双开,从此入了勤行,养活一家十二口。左马右各写佘万有开烧鸡铺起家,全靠堂弟帮衬。处境的尴尬、决策的艰难,那些内心中有用没用的翻江倒海,在小说里被十分吝啬地浓缩成“在堂弟铺子门前,来回走够有七八趟,抽掉十几支烟”,而如何认鸡、盯秤、拔毛、宰杀,到腌渍、浸煮、出锅摆放,却细致地铺陈出一个行业的讲究。但这讲究在小说里更像是佘万有、佘万全做事的本分,挣的是起早贪黑精打细算的辛苦钱,而这也正是佘万有恍惚窥见的“生活门道”。六巧自这时起便在烧鸡铺里晃荡,与其说她“生来是个念生意经的料”,不如说她有意无意间已将父亲的门道看在眼里,藏在心里。至于烧鸡铺如何成了万有酒家,万有酒家又如何扩建翻新,这都算不得难。但重要的是,无论对佘万有还是六巧,小说都没着力去写一个生意人的精明。佘万有总是后知后觉,而六巧的“意识超前”也不过是去市内饭店用心考察的结果。左马右各在小说短暂的铺垫中已经传达了足够的信息,但它不构成任何因果式的关联,而更像某种既有的、先入为主的“人世玄机”,仿佛生活的艰难必将到来又终将过去,它只不过是人无处躲也躲不过的生活本有的样子。
六巧执意生下柳文旗的遗腹子是小说生长的原点。这是世俗生活的难题,但小说于此暂时隐去了其间的枝枝蔓蔓,只是交代“六巧忽然就感到内心充满一种庄严盛大的虚无情感”。左马右各的这种写法无疑强化了故事某种宿命的味道,但他对人物精到的把握又让这种“宿命”十分服帖地捋顺于日常生活之中。六巧把想法告诉佘万有,“他端起茶缸饮下一口水,又放下,然后,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隔着淡去的烟气,他平静地看一眼六巧,就端起茶缸离开服务台走到饭店外去了”。这是小说极其出彩的一笔,在这一连串简单又不动声色的行动中,几乎蕴藏着小说全部的哲学。它是谜一样的一笔,正如爹的沉默让六巧琢磨不透。是默许,还是责备?但佘万有平静的眼神分明“给了她某种静默的力量”。它包含了太多的可能,表象的和深层的,惯有的和矛盾的,无言的或欲言又止的,强作镇定的或处之泰然的……但是,又完全没有必要去分析它到底是什么,那将让人陷入认识的徒劳,因为它全都是,也全不是。我们只能说它是生活拒绝告人的秘密,无论身处其中还是置身事外,它仅以这种方式呈现。而左马右各更是将这种人物的静默与叙述的不动声色、生活的秘密与叙述的迷局糅合在了一起,流露出一种小说之于生活的笃定。这不仅仅是小说叙事的语气与故事之间的协调,而是故事中的世界如何呈现给小说人物的问题。正如我们要理解佘万有或六巧,就必须理解生活如何在他们的眼中呈现。这就像佘万有着手经营烧鸡铺和六巧生下小北之后的日子,生活并不留给他们反复思量、讨价还价的空间,它十分强硬地改变了世界在他们眼中的样子。如果说现实人物的性格是在生活中形成的,那么佘万有此处的无言和六巧贯穿小说始终的淡定来源于他们眼中生活的塑造。左马右各通过故事线索将人物生活经历过的种种处境与事件有效地联结起来,并以看似不动声色实则生动异常的方式阐明了这些处境。因此,小说拥有了某种蓬勃的内部生长,而这不仅仅是技巧所能提供的。
不得不承认,《万有酒家的六巧》充满了偶然。但这种偶然不仅仅是柳文旗或大厨曹喜三的妻小都出了车祸这样的事件,更重要的是佘万有、佘万全、徐凤香、柳福印、曹喜三乃至佘家兄妹等一系列人物,以最恰当、最圆润,但又充满巧合的方式存在于整部小说兀自运转的轨道之中。佘万有恰巧有个精通烧鸡生意的堂弟,柳福印在柳文旗死后将六巧认作干女儿,对六巧母子帮扶照顾;徐凤香曾为六巧要生下小孩与之断绝母女关系,但在孩子出生之后却“比谁都劳心”;曹喜三一手好厨艺,“把自己的人和心思都留在了饭店”,而这个人就像专为等待六巧而存在,只不过所谓水到渠成需要一个刚刚好的时机……然而,这些巧合在小说里又没有丝毫的突兀,它仿佛不像作家有意设计的情节,却暗暗透出某种造化弄人又不断将之成全的能量。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人于生活面前的无力,或者说是六巧在小说中反复思索的“遗憾”——“人在这个世界上,要经历多少遗憾,才会放下这难舍的人生呢?”但是,我们分明又在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他们并未被生活击倒,甚至从未将那些艰难视为意外或流露生活不该如此的怨气与懊恼,他们“认为遗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并认真地活下去。这个时候,所谓巧合与否也变得没那么重要,它成了生活理所当然的剥夺与馈赠。有时候我们能够察觉一些作家对于善和偶然的恐惧,似乎这意味着不那么“现实”。但是,在生活怎样和生活应该怎样之间,文学亦可有所作为,文学自身的张力与生活本身的宽广恰恰就体现在二者相互契合与错位的不断滑动之间。《万有酒家的六巧》中这些偶然与人物身上放射出的人性的光辉,犹如在生活的虚无中悄然孕生出一股坚定的力量,它让生活不至沦为日复一日的煎熬,让遗憾仅仅是遗憾而不成为恐惧。
小说最末,六巧在噩梦之后得以安睡。那个梦曾反复纠缠着六巧,但这次“有人守着她的梦”。左马右各给了小说一个安稳的结局,没有波澜壮阔,也不意味深长。它可以成为某种隐喻,但像极了日常生活该有的样子。
《万有酒家的六巧》有着左马右各对生活深处的思考,他没去描摹生活的外形,甚至让小说对生活中具体的得失无动于衷。这也不是什么“生活的智慧”,因为它在小说面前会显得过于主动、自负而成为无谓的小聪明。左马右各更关心的是人如何与生活真诚地相处。那些生活的遗憾与艰难、人物内心的纠结与施放,最终都导向了生活内在的法则,在这个法则面前,人最终是无力的,却也可以让自己充满勇气——一种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的力量。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