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与天坛的“六百个春天”
天坛,在众多的散文写作者眼中定格为一座历史悠久、气势恢宏的皇家祭坛,笔墨所到之处,尽是些关于天坛历史沿革、祭祀典制、建筑布局、风物景别、人文掌故的记述与描摹等等。“从小就进出天坛,将其视为自家后院”的肖复兴却反其道行之,以细腻温润的笔触、朴实真挚的文字,专注于蒲公英飞散的隐秘角落,记录下“如水如云一般来来往往于天坛的寻常百姓庸常的生活点滴,普通人生平凡的际遇投影”。
肖老在“后记”中坦言:“《天坛六十记》不是一本介绍天坛历史或书写天坛风景的导览之书,它只是我在天坛所见所闻所画所遇所思所忆的拾穗小札,是一本个人片段式、短制式的即兴随感。”由此可见,天坛并非是书中的主角,而是媒介和载体,是我与他人、我与心灵、我与城市、我与世界对话交流的空间场域。这本书真正的着眼点在于呈现“我与天坛”的互文互质、彼此交织的辩证关系。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天坛的各个角落遍布着“我”的足迹。作者以画为媒,睹物怀远,触景生情。纯真的儿时玩伴,峥嵘的知青岁月,大院里的人事过往……那一段段难忘的记忆如同神乐署演奏的韶乐一般在回音壁前、坛墙根儿后、柏树林间、花甲门内、藤萝架下、三角梅旁反复回响。
当然,天坛不只有“我”,还有“我们”。肖复兴借绘画写生的机会,贴近日常生活,记录百态人生,绘制出一幅幅平凡人的温馨剪影。而这其中,描写最多、刻画最细的当属迟暮老人。或许与作者的晚年心境和生活轨迹有关,《天坛六十记》中有一多半是在讲述老年人的生活片段,例如,迁居天坛墙根儿下只为听到松涛声的王仁兴,为儿女操心劳神一辈子的黄德智,拾起画笔重操旧业的刘再生,演奏《梅妃》的枯瘦老汉,饱受“天伦之累”的带娃老太……某种程度上讲,肖复兴在记录自己这一代人的人生轨迹与晚年境况。正如肖复兴在文中所说:“逛天坛的每个人都有故事,而逛天坛的老年人故事尤其多。如果天坛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那么,老年人无疑是这本书的第一作者。”在“我(们)与天坛”的交互关系中,天坛为“我(们)”的人生赋予了历史的厚重与岁月的沧桑,“我(们)”也为天坛带来了生命的体温与心灵的悸动。
品质上乘的散文随笔在情感基调和精神底蕴上总是相通的。提到肖复兴的“我与天坛”,难免让人联想到史铁生的传世名篇《我与地坛》。虽然说两位作家在创作时的年龄不同、心态各异、境遇迥然,但在生命意义的思考与表达上,却存在着先天的“家族相似性”——当肖复兴于秋深春远的晚年写下“我步入天坛,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活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总结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时,我们耳畔不免会再次回响起《我与地坛》结尾处那段动情的文字:“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正所谓,好的散文都是相似的,不好的散文各有各的不好。优秀的散文家往往不会止步于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的“美文”技巧层面,还会有意识地将自身对于历史、自然、生命、存在、灵魂的谦卑之情、虔诚之思和敬畏之心灌注于作品的字里行间,从而使读者清晰地感受到空间的折叠与铺展,时间的流逝与凝固。
《天坛六十记》的匠心之处就体现在,古稀之年的肖复兴对于“时空哲学”有着切身的生命体验与本能的艺术自觉。先来说“空间”。作者在《画为媒》一节中写道:“到天坛写生,不仅为了画画,还可以接触好多人,随手记下各色人等的人生百态与百味。”这种以画识人的“城市萍水相逢逻辑”无形中为文本的空间结构赋予了更多的审美丰富性。书中的诸多篇什都是以“画中画”“景中景”“戏中戏”的方式呈现,为读者营造出一种如古典园林建筑一般“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错落感、层次感、纵深感。尤其是《画像》一篇,我在画天坛美景,亦成为他人画中之景,宛如诗人卞之琳的《断章》重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再来说“时间”。如同天坛的圆形建筑结构一样,全书无论是在总体的书写体例上,还是具体的文本内容中,都带有鲜明的“轮回”色彩。古人云,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古代纪年,又以六十载为一甲子。《天坛六十记》既是对天坛建坛六百周年的一份纪念,也是对寻常百姓生活点滴的记录与品味,更是作者于迟暮之年对于人生过往的回眸与反刍。正如全书最后一篇散文《六百个春天》开头所言:“春天又要到了。这将是天坛度过的第六百个春天。对比古老的天坛,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会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
天坛,从皇家祭坛,到大众乐园,经历六百年沧海桑田的变化之后,对于我们如今意味着什么?或许,每一位读者都能从这本《天坛六十记》中读出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吧。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