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深层的另一种叙事
老作家徐怀中二〇一八年发表了《牵风记》,这部作品几经波折,酝酿构思了五十年之久,突破了以往中国当代文学战争叙说的界限,第一次将读者引入形而上的阅读视野,回溯至文化源头来重新感受认知,展现于那场战争中的人性,深入思考人类战争的深刻本质。《牵风记》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实乃名至所归。然而,对于自十六岁即踏入生死战地,历经残酷战争,一生献身文学事业年届九十高龄的徐怀中来说,他的内心所愿并不在此。他在颁奖会上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要以短篇的形式,续写《牵风记》的不尽之意。这位文学大家不懈的艺术追求精神,不禁令人感佩。二〇二〇年七月号的《人民文学》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万里长城万里长》,随即在《小说选刋》转载。
这是与徐怀中以往所有小说完全不同的一个陌生文本。除了熟悉的朴素、洗练、幽默轻灵的语言风格之外,在小说的表层叙事里,你不再看到英雄之美人性之美精神之美,也感受不到诗意浪漫的文学语境,真善美的元素几乎隐于无形。小说的人物意象非常隐蔽,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按文本表面去读,晓畅而清晰,可总觉得其中蕴含着难以读出的奥秘,文本深处似乎隐藏着另外一种叙事,只有仔细辨识,才能洞见。这不是一部让你先感动尔后进入思考的小说,你须先读懂它,之后你收获的不只是震撼心弦的感动,还有往来千载的思索和启示。
这一次,徐怀中没有带我们踏上轻松的阅读之旅。
徐怀中曾以“挣扎”二字形容他的写作。“挣扎”,挣脱传统认知传统文本捆绑之谓也。《牵风记》是在长篇小说领域里挣脱捆绑之后的文本;《万里长城万里长》则是在短篇小说领域里挣脱捆绑更加彻底的一个文本,大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气势,完全打破了固有的叙述模式,令读者一时难以适应。
这是徐怀中对自己一次成功的艺术颠覆。他以写实手法,掺入了隐喻、象征、荒诞等现代主义元素,创立了一个符号化的实验小说新文本。读者同样需要挣脱阅读模式的捆绑,跳到一个新的阅读视域,潜心于小说的文本深处,去体味,去思考,才能发现文本之妙,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惑,抵达一个从未抵达过的风光无限的大好去处。这正是徐怀中曾经向读者发出的邀约。
《万里长城万里长》是一部符号化的小说,它不着力于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塑造,不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取胜,故事简单到已不能称其为故事:一位当年的红军小司号员成了老年植物人,二十年间,家属用了种种方法唤醒他,毫无效果。有一天,她唱起了传统民谣《孟姜女哭长城》,老红军竟然醒了过来!曾经的病友,音乐学院的副教授闻讯赶来庆贺,无意中发现,老红军唱的《孟姜女哭长城》和其夫人唱的词发音不同,他是用古音字在唱,这引起副教授的极大兴趣。接下来,故事不再发展,小说转向了对古音的考证,其过程几乎全部由副教授和老红军家属之间的对话完成,戏剧文本式的对话竟占了整篇小说三分之一强的篇幅。最终,老红军认定了古音,副教授欣喜若狂,欲继续采访,却被夫人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读者正欲知后事,小说却告结束。
小说的故事情节表面简单平淡无味,背后却深藏玄机。作家摈弃了现实主义繁复多样的艺术手法,引入现代派小说符号化元素,把人物的典型意义转化为一种意象,一种符号,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弹性空间。简单化扁平化叙事之下,讲述了一个震撼人心寓意深邃的故事。那是冰山潜藏于海水之下的八分之七,文本深处涌动着历史与现实、战争与和平激烈碰撞的情感暗流……
意象符号化,是解读这部小说的密钥。小说中除三个人物被符号化之外,植物人、小号兵、军号、“孟姜女哭长城”、古音、乳名、麻将术语、老式留声机、万里长城等诸多意象,亦皆为含有各自特定内涵的符号,彼此之间形成互文关系,服务于人物形象,指向共同主题。小说伊始,作家便对人物的符号化做出了明显提示:小说中的人物全部没有姓名。老红军以病床号81床名之;其妻便为81床夫人或81床家属;那位音乐学院的副教授的姓名干脆就是他的职称。
81床家属是小说的主要叙述视角,作家给予她的笔墨最多,她与老红军是结发夫妻,一起历经战争,同生共死形影不离,在丈夫成为植物人的二十年中,她不离不弃,细心照料,为唤醒老伴,想尽一切办法。
沿着写实主义的叙事逻辑,81床夫人应被塑造成一个稳重、自尊、持守三观、富有牺牲精神的女性形象。然而,小说不再把具有社会属性的经历身份,作为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基点,人物言语行为更多来自人物的下意识心理,源自人性的各种欲望需求。81床家属之所以不把长期在病房陪住植物人丈夫当作沉重负担,是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只有如此,才算是两下里找齐了,才有可能对自己与丈夫之间存在的实际差距多少起到一点补救作用,才能够让她心安理得。”与此相照应的细节是,当老红军被81床家属唱的“孟姜女哭长城”唤醒后,“她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很久很久,享受着她最大的自我满足”。
小说并未赋予81床夫人高大上的奉献精神,将其道德化。对现实生活个人内心欲求的实际考量,才是她坚持不懈的动力!简短的心理描述,是解读81床夫人的符号代码。她充满自信、我行我素,只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她不考虑自己年过花甲的年龄,身材是否适合,照样轮换穿着丝绸旗袍,在医院里招摇过市;81床醒来后,她先是扑在他身上号啕大哭,“又不时发出狂欢的笑声,听上去好怕人的”;她害怕被人抢走她唤醒丈夫的功劳,听到副教授说老红军还能听到别人唱“孟姜女哭长城”就“更加警惕起来:‘我再重复一遍,首长是听到我唱《孟姜女哭长城》苏醒过来的,其外杂七杂八拉扯什么我不想听!’”由此反感且拒绝副教授来病房落实老红军用古音唱“孟姜女哭长城”的问题。实质上,对这一切,她并不想知道,凡是与己无关的东西,81床夫人一概排斥。战争记忆,恐怕早就遗忘,更说不上反思。只生活在今天,享用着过去带来的地位和荣耀。
作家用褒贬互用的文字,完成了81床家属的符号化叙事,远远高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表现力,使这一形象的概括性更强,指向更广阔。正如美国哲学家皮尔士所说:符号是我们通过对它的认识能知道更多东西的东西。81床夫人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生命样式,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社会形态。她与老红军和副教授的生命形态对峙而立,相辅相成,互为映照,立体生动地凸显作品主题,构成鲜明的小说意象。
二
副教授是小说中最容易引起读者误解的一个人物。小说一开始对副教授的描述,不能不让人对他的认知先入为主:他当了半年植物人,恢复后要回家了,偶然看到穿着旗袍的81床家属,立即改口不出院了,“多磨蹭几天。每天早、中、晚三顿饭,便有三次可以在楼道里看见81床家属,推着一个带滑轮的小桌去餐厅打饭”。
副教授顶着这样的文字介绍出场,无疑给读者留下了一种低俗猥琐的不良形象。表面看起来,副教授在小说里,像是一个链接情节的串场人物,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作家只是借他音乐家的身份介绍民谣的历史地理背景知识,证实古音问题。与81床家属相比,他的品格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与81床家属的对话中,他表面忍气吞声,内心似别有所图。作家好像在他脸上涂的是小丑的油彩。
这是对副教授这个人物的严重误读。其实,反映人物的性心理意识,是现代派小说的元素之一。作家采用写实方法表现副教授的潜意识和怯懦性格,是为表现人物性格的多样性,使人物更趋真实;不叫人物个性直接浅白地显露出来,让另一种叙事更加隐蔽。小说到最后,也没有直接描述副教授真实的内心状态,令读者难以认清其庐山真面目。
小说第六章起首,有一段描绘老红军唱“孟姜女哭长城”的文字,它优美、精彩,充满了抒情性,把“孟姜女哭长城”这首民谣对老红军内心的撼动力量,绘声绘色地表现出来。这段文字具有一种跃动气势,意境高旷,风格雄丽俊爽,是小说的核心文字,也是阐释81床与副教授人物关系的重要依据。作家把这段文字的叙述视角设定为副教授,意在指出这是副教授的感动。文本表面是说一个音乐家对歌曲和歌者敏锐而特有的感觉,实质是表现副教授与老红军两个人的灵魂在音乐中相遇、交融!音乐,最能让人类情感相通,不用翻译,无须诠释,高山流水,同声相应。未曾经历战争年轻的副教授与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心灵息息相通,这一形象认知非常重要,它牵涉到能否顺畅穿过另一个文本叙事的解读路径。否则,你就不能合理解释小说的一些细节,无法对整个故事做出合乎逻辑的复述,更难发现小说的深刻主题。
描绘音乐通感的文字,独特又经典!既有宏深的境界,又婉转逶迤奏鸣心曲,形象逼真地展示出老红军的内心世界。小说开头描写小军号手的神奇号声,从写实主义看,是炫耀老红军的音乐天赋,一把军号送他步入云端之上的音乐殿堂,为后面这段激情四射意蕴丰富的文字做了重要铺垫;以现代主义视角看,随着小说情节推进,军号与民谣“孟姜女哭长城”这两个原本各自独立的意象,转化为彼此关联富有隐喻意味的符号,给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各种阐释的可能性。
对81床来说,“孟姜女哭长城”已非一首简单的普通民谣,其符号指向极为明显。它是老红军得以重生的仙丹妙药,如小说中所写:“中国工农红军唯一的一名小司号员,告别我们二十年不肯就去,终于为一缕歌声牵引,欣然踏上了返程”。它与老红军的生命已完全融为一体:“仿佛老人自身不复存在,早已成为一条小溪,以它的全部流量注入了大江大河,一泻千里奔腾而去。”。
尽管回到了现实世界,老红军依然靠着“孟姜女哭长城”而存在,这是他生命的归宿:“81床如同一台老式留声机,一张唱片播唱完毕,便停止了转动。没有谁用把手重新上满了法条,留声机便永远在那里纹丝不动,不会再发出任何一点微小声音的。”
“孟姜女哭长城”就是那只上发条的手。
至此,我们知道了为什么二十年来,81床家属唤醒丈夫的所有努力归于徒然,甚至战争年代让他热血沸腾的“调兵歌”也无济于事;我们懂得了,老红军唱“孟姜女哭长城”时,眼窝中那两颗晶莹的泪珠是为谁滚落;也明白了,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容颜苍老的妻子,为何呼唤的是她农家女身份的乳名,而不是在建制部队实力统计表册上登载的那个女军人的正式名姓……皆因这首“孟姜女哭长城”!
“孟姜女哭长城”,哭出了千百年来战争对黎民百姓造成的深重灾难;哭出了人民对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万里长城今犹在,哭声绵延万里长,流传了几千年的歌声,穿越时间,穿越历史地域,终于抵达老红军的灵魂,将他从植物人的世界里唤醒。只关注普通百姓的遭劫命运,只唱“孟姜女哭长城”。81床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更高境界,那是人类的终极期盼:把刀剑铸成犁头,把枪矛打成镰刀。
副教授在音乐里感受到了81床苏醒的心灵,歌声里夹杂着的古音令他震撼。副教授在植物人世界里生活达半年之久,与老红军有着共同的心灵感应。他丝毫不怀疑老红军的古音是孟姜女亲口教给他的。当81床家属嘲笑副教授说:“照你这意思,没准老头子还听到过孟姜女亲口唱的《十二月花名》哩!”副教授回答说:“也未可知,我不能肯定,可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
古音,作为小说里的重要符号,赋予了文本荒诞、奇幻的迷离色彩,它隐喻了现实与历史同为不可分割的连体生命。“孟姜女哭长城”里的古音,象征着民间文化源头,81床回溯至几千年前,回到遥远的故乡,站在齐长城脚下,站在生命的零公里,听孟姜女亲口对他唱这首悲戚哀怨的歌谣。
为了证实古音,副教授两次来病房,在81床家属面前低下三四,忍受着冷嘲热讽,终于核对出全部15个古音字。副教授并不满足于此,他要亲自得到81床的认可,因为之前他曾说过,对古音问题“我自己没有把握,不敢乱放炮。事情弄错了,等于是拿二老来制造假新闻,那可就是罪过了。”
此时,副教授十分紧张,目不转睛地在关注老人的反应,似乎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然而,老红军没有做正面回答,出人意料的是,他用食指缓缓指向副教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麻将术语:“你这是打了一手十三不靠!”
在小说中,老红军一共说了三句话,这是字数最多的一句,令人匪夷所思,完全摸不着头脑,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副教授不仅听懂了,还欣喜若狂。这句话为什么会让他高兴到发狂呢?且看小说此前对副教授的心理表述:“就看红军小号兵的态度了,万事俱备只待东风。如果首长摇头了,本人不认可,所有问题都落实不下来。从此免开尊口,一旦首长点头认可,一切的一切都齐了,怎么讲怎么有理!”
这段话充满了悬念:万事俱备,是指哪些事?所有问题,指哪些问题?一旦认可,一切的一切都齐了,一切又是指什么?怎么讲怎么有理,副教授要讲什么?令读者一头雾水。
如果我们由此回读至小说第七章中的一段文字,串联起副教授在整篇小说里的种种细微表现,便会恍然大悟。当副教授如数家珍讲起“孟姜女哭长城”的渊源时,他曾对81床夫人说:“不妨说,这首歌也同样与我有缘,由我执棒学院爱乐交响乐团对外公演,至今有三十几场了。中国艺术团去美国参加汇演,由世界著名指挥家小征泽尔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大大提高了国际影响……”
这段可称其为伏笔的铺垫文字,隐含着副教授为什么不惜屈尊降贵执着落实古音的缘由,是解读副教授心理行为表现的切入口。
显然,副教授也是麻将桌上的一位行家里手,他完全听懂了,81床借用一句麻将术语,认可了自己所做的努力,亲口证实了他成为植物人期间,确曾听到过古音民歌“孟姜女哭长城”,如同打出了一副难度极大的“十三不靠”,这个成果实在是得之不易;好了!终于听到了老红军的肯定答复。然而,副教授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古音落实,作为一位在国际上多次指挥演奏过“孟姜女哭长城”交响乐的音乐家,一旦古音被认可,一切就都齐了,他即可独辟蹊径,给这首中国民谣注入更新更丰富的音乐元素,以人类视角对交响乐新文本的音乐思维做出深刻阐述;融入古音字的神奇故事,撰写出富有创意的高水平音乐论文,开拓“孟姜女哭长城”交响乐研究的新领域。这真是天赐良机!让“副教授欣喜若狂,他双手抱拳:‘多谢老首长!多谢老首长!’”
回味小说对副教授揶揄调侃似贬似褒的叙述笔调,作家始终没有直接描述他的内心,最后以如此简短传神的文字,完成了副教授这一形象的符号化。
副教授,一个音乐人物符号。他与81床,81床家属,呈三角而立,彼此关联,相互映照,支撑起小说稳固而厚重的文本基础。作家通过生动细致含而不露的客观描述,赋予三个人物符号以丰富内涵,能指和所指之间充满了张力,深刻反映了一个物欲时代真实复杂而丰盈的社会现象,不啻为历史走进现实的一个象征。
三
解读《万里长城万里长》,我犹如在一个迷宫里,摸索前行。它不像博尔赫斯分叉小径花园式迷宫,一进门,就找不着方向,趑趄不前。徐怀中的迷宫,不是语言的迷宫,是文本的迷宫。看起来,路径通透,布局简单,可就是找不到出口。即使探寻结束,感觉自己走出来了,心里仍在疑惑:我是否还在迷宫之中?《万里长城万里长》以草蛇灰线,隐而不言的表现手法,检验着我们的阅读思维,考验着我们的智商。缜密发散的思维,精巧无比的构思,天衣无缝的结构,就像读福尔摩斯探案一般。千万不要错过小说中每一句不经意的话,那可能是指向迷宫出口的重要符号。
现代主义的小说,其表层叙事既显现代性特征,读者当即意识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现代派小说文本。它的故事情节和细节本身就呈荒谬、怪诞的非现实状态,文本叙述并不引向另一种叙事,它指向的是孤独,冷漠、虚幻、不可知等形而上的抽象主题。《万里长城万里长》则完全以写实主义的面貌出现,故事情节、人物塑造,文本语言,小说主题,按照现实主义小说来鉴赏完全可以成立一个故事,可它竟然能隐含起另一个故事,当你解读出小说中各种意象的符号意义,另一个故事就水落石出,整个小说即刻变得生动丰富起来,文本意蕴又丰沛又深刻。
《万里长城万里长》既非现实主义小说,亦非现代派小说,就称它是徐怀中的新文本小说吧。在中国现当代短篇小说里,这是第一个容纳了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元素却无以名之的小说新文本,堪称上乘佳作。它如此巧妙,如此和谐,如此深邃,令人读懂之后,内心充满了审美愉悦,靠近了这位老作家的内心世界。徐怀中把现代主义的籽粒播撒在现实主义丰腴的沃土里,清香绮丽的幽花盛开,望之邈然。我们不能不折服于作家锲而不舍的艺术创新精神。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