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哲思——萧亮《独角牛》读后
小说从“我”的童年开始,前三分之一的部分落脚于笑笑之死。“我”成为孤儿后,随小老(即小叔)一起生活。笑笑是小老的外孙女,“我”和她以兄妹相待。少年的悸动、自尊及羞耻让两个少年亲昵又生出龃龉,还未足够成熟到相互谅解,一场洪水就将笑笑带往另一个世界。洪水退却后,他们没有找到笑笑,独角牛却独自归来。后来,笑笑的父母又同样死于洪水。自此,笑笑之于“我”就如《边城》中的翠翠般,成为纯真如幻影的精神寄托,这种寄托又赋形于“我”对独角牛特殊的爱护。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如何结束这段童年追忆的:
多少年过去,我只要一看见南方的水牛,就感到有许多“县太爷”正往它们的皮肉深处钻,在吮吸它们的鲜血,立即自己肚皮那里便针扎一样疼痛起来。
“县太爷”是当地人对一种牛虱的俗称,它也可以是具有隐喻意味的设计。在这之前,作为孩童的“我”认为这世界更多的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笑笑死后,童年时代宣告结束,“我”逐渐洞悉能取人性命的不仅有自然,还有社会、他人,这一转折就暗含在“县太爷”给“我”带来的疼痛中。于是,另一位女性角色登场,即母队长。
通过层层叙述,作者揭开母队长与小老的关系:小老与母队长婚后,因独角牛被划为富农,而富农之妻不可入党,母队长选择离婚;为了复婚,小老准备交出独角牛,去掉富农的头衔,“但工作组的人对他严肃地说,富农跟牛不同,牛可以退还,富农不能退还。”此时,独角牛不再是单纯的生灵,它被赋予了社会属性,同人的际遇交织在一起——“不能退还”的际遇。也正是这一笔,让“我”由之前洪水的湍流进入到公与私的漩涡之中。母队长为组织牺牲了婚姻,牺牲了身体与名誉,又以“破坏耕牛”为由举报小老,直至退休成为“五保户”,她的入党申请依然未得到批复。此时,作者一笔荡开,写道:
事实上村里人正巴不得少负担或晚负担一个五保户,因此想到她同小老以前那段关系,便略带善意地以合牛的方式把她往小老身上推。
……五保户那栋房子是集体盖的,故意搞得破烂不堪,好随时向上头讨救济,在此之前母队长坚决不肯住过去。
通过这众人“略带善意”的行为,短短一句,描绘出上世纪那段时期,人性中依然挥之不去的庸常之恶。母队长仿佛一辈子都同这头牛纠缠在一起,她时而折磨独角牛,时而又帮小老用猪油擦它身体——公共生活的震荡与个人生活的意志活生生将母队长撕裂。后来为了给重病的小老筹钱,母队长拖着独角牛上街,等着政府的车来将它撞死。可命运依然未遂她的愿,最终她抡起铁锤,狂喊一声:“做恶人就要我来!”独角牛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但依然无法挽救它的性命。母队长由此成了作者笔下的祥林嫂,在村里不断重复着“就要批下来了”,之后被小老发现死在专属于五保户的棺材里——五保户也“不能退还”。
独角牛的这一跪给了“我”关乎生命尊严的最后一击。而作者的笔力未止于此,独角牛成了南方公牛的代表,随之北方公牛便在“我”心目中“象征着野性、勇猛、强悍、进攻和不屈”。他写道:
我确实喜爱北方的牛,我觉得这正如同喜欢过去的我自己。
……我发现它的驯服只不过是一种懦怯习性,因为我看出它对好人和坏人都一样驯服,并不具备因人而异的情感,这使我非常痛苦。
到头来,“我”对北方公牛的喜爱,以及对曾经的“我”的喜爱也不过是一种想象,如同独角牛舔舐自身伤口般的想象。“我”对笑笑有过恶意的揣测,大学时又因贫穷而羞愧,回头望去,“我”不也无法克服自身庸常的恶,以及懦怯的习性吗?这种痛苦包含着由“奴性”引发的自厌,是一种无法满足自身想象的自厌,是一种找不到普通人的价值的自厌。小说结束在一种民间说法上,即头上有两个旋的人都是牛命。小老有两个旋,“我”和“我”的妻子都是两个旋。至此,小说完成了此岸到彼岸的使命:独角牛只有一头,但“我”的生活中又有多少人会承受独角牛的命运。
《独角牛》的发源极具时代特色,特别的生活经验引发了作者不得不倾吐的情感,而这情感几经理性的锤炼,形成了带有个人色彩的小说作品。这条从独特的生活经验流淌出来的路径是中国当代小说的一笔财富,又如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不同的作者经历了同一个时代,又依从不同的个人气质,创作出异质性、又具备共性的小说。当然,并不是生活经验驱动了创作,而是情感点燃了叙事的欲望。王安忆在《心灵世界》一书中谈到小说的情感问题,她提到技术发展对情感的表达和接受的削弱。这个问题依然笼罩着全球的小说创作,小说形式再怎么变换总无法跳脱于文字这一原材料。机械复制时代里,同质化、影像化将文字虚构倒逼至角落,要求创作者们从单纯的叙事更进一步,自证小说的不可替代性。那么,像《独角牛》一样,由情感驱动的、有质量的思考再次成为可依循的路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