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揶揄背后自有悲悯”
“以笑来代替苦恼”
幽默,出于英文humor,在西方语境中,它往往与人的诙谐、俏皮而又不失分寸的话语机锋相联系,显示出一种教养、情趣、语言智慧与绅士风度。而将“幽默”引入中国并普及的是林语堂。20世纪30年代中期,他专门写过一篇《论幽默》,指出:“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感情。”在林语堂看来,幽默首先是一种超然的心态,也是一种面对人性缺损的同情之笑,“谑而不虐”,揶揄背后自有悲悯。凡能洞察人情世相之伪与偏,且能超然视之,宽大为怀,大抵就得着幽默的真精神了。
素以《左心房斡旋》《碎琉璃》等经典散文享誉世界华文文坛的王鼎钧先生,近期在《中华副刊》上发表《透支幽默》一文,显示这位年逾九旬的散文大家宝刀未老。他先从世纪初非典流行写起,“有一种叫做SARS的传染病流行,有人译为‘杀尔死’,单看这三个字就可以知道这位凶神恶煞多么厉害!病毒可以经过病人的口鼻分泌物传染,除了人和人接触之外,口鼻分泌出来的液体常常浮在空气中等人吸入,危机无所不在,人心又是多么恐慌!”他援引“刘建理先生总结,有三种人因SARS死亡,一是病死的,一是吓死的,一是在电梯里咳嗽被人打死的!这个总结很幽默”。把非典译为“杀尔死”,既生动形象而又一语中的,而“2020年出现的新冠肺炎,传播更快,伤人更多,刘建理先生对sars的总结,今天又可以使用一次”。接着,他分别阐释如何“杀尔死”:“先说吓死,当年淝水之战,苻坚的大军禁不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多少人自相践踏而死,可以说都是吓死。”鼎公引经据典,评述“那时没有今天的电讯,军队进退要听钟声鼓声角声,苻坚的军队听见鹤的长鸣,以为是敌人发出进攻的号令,慌了,乱了。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当时以为性命交关,事后想想很可笑。”再说“在电梯里被人打死。当年的SARS和后来的新冠肺炎,都在‘三密’的环境中最容易感染,三密是密闭、密集、密切,这是日本防疫使用的名词。电梯正是一个‘三密’的地方,防疫期间,人在其中,最恨感染了病毒的人不在家中隔离,还要来站在他的身旁”。至于“吓死的”,他引述女作家吴玲瑶在《疑病症吓自己》中的一则笑话,说“新冠肺炎的初期症状是丧失味觉,有人出去吃豆浆油条,豆浆分甜的,咸的,还有清浆,原味不加作料的。这人叫的是甜豆浆,老板拿了一碗清浆给他,他含在嘴里尝不出甜味,以为自己染上新冠病毒,剎那间整个人吓得几乎瘫痪了!”短短一篇散文,将新冠肆虐期间人们的内心恐惧心理以及人际关系之疏离描写得栩栩如生,读来妙趣横生。结尾一句:“何必等将来呢?幽默可以提前透支,今天就让它陪你过冬吧。”犹如雪中送炭,瞬间温暖人心。
“幽默最富于感情”
鼎公提及的吴玲瑶女士,曾任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第十任会长,其为人为文皆以“幽默”著称,至今已出版《幽默女人麻辣烫》《美国孩子中国娘》等数十本散文集。近期又有《幽默过日子》新著出版,被誉为北美华文文坛上“把生活中的种种趣味与观察,写成笑中有泪、泪中带笑的幽默文章”。她的“幽默”散文大都篇幅短小精悍,每篇围绕一个题目展开言说或理论。比如,《疑病症吓自己》:“新冠病毒防疫期间,人人出门小心谨慎,全副武装准备齐全,口罩面罩手套像要去出生入死,回来后又开始后悔哪儿做得不到位,老是怀疑已经被感染了,不只勤洗手,有人洗到手脱皮,纠结是不是出门回来要马上洗头洗澡?随时疑神疑鬼,有没有发热、咳嗽和呼吸困难?好像有肌肉痛、头疼、丧失嗅觉的迹象,自己吓自己甚至想开始乱服药。”活生生地写出了疑神疑鬼的“新冠恐惧症”者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与心理,颇有契诃夫小说《套中人》中别里科夫的神韵。《发式大惊奇》写的是人们居家隔离无法外出理发的烦恼:“防疫期间宅在家,不能到美发店整理三千烦恼丝,没剪、没烫、没修、没染,朋友相见的视讯里出现了一堆白发魔女和丐帮帮主”,让人忍俊不禁。更绝妙的是,“王家夫妇结婚四十年,第一次决定互相剪头发。有道是发型是人的第二张脸,但太太不能期望不善家务的老公能理出什么好式样,只能要求剪短,清爽就好,太太后来坚持染发可以不显老。先生不以为然:‘不是说好白头偕老吗?你倒变成棕发老美了?’轮到太太剪先生的头发时,太太也有感叹:‘是说好要和你白头偕老,你却半路秃了顶,只剩几根飘在那儿。’”这简直是夫妻相声,让人不能不为这对相知相守的白发夫妻幽默的语言机锋而开怀大笑。在《零食的记忆》里,作者写了居家隔离的人们囤积许多食品,不仅是为果腹,也为“食物可以用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甜点能疗愈心灵,那味道会一直存到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让人忘记不愉快”。曾经风靡世界的“《哈利·波特》书里的麦教授叫人‘再吃一颗糖,糖果能让人心情平静’,零食是用来忘却现况、逃离烦恼的良伴”。所以,“新冠病毒期间,大家都在囤积食物。霏霏说她已经储备了足够的零食,至少可以应付三星期的居家避疫,但两天后就听说她把所有零食吃完了。她能做到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狂吃巧克力的境界,在胖了五磅之后,她还含泪推荐:‘蜜酥核桃好香!’”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吴玲瑶在其散文中也不无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比如对于新冠后遗症的种种表现:经济萧条、公司破产、万店关闭、失业增加及通货膨胀等的讽刺。《通货膨胀何时了》用揶揄嘲讽的笔致写出了钱币贬值的可怕:“有人说通货膨胀就像没有经过立法的抢钱,让拼命存钱的人倍感失望,好不容易有点钱却不值钱,每样东西都涨价,只有钱不涨价值。感叹美好的昨日不再有,以前5元买的东西,现在要花10元来修,同样钱数以前可以租一辆车一星期,现在只能付几小时的停车费。食物价格涨得让人难以下咽,薪水好不容易达到梦想的数字,但就是不经用。早期的老学长总爱念他刚来美国时,寄一封平信才6分钱,现在要55分;蛋一打26分,现在要3元多,怀疑以后买樱桃,会不会是一个一个卖,而不是一袋一袋卖?连一本叫《如何击败通货膨胀》的书,都由10元涨成23元了,老美爱说教孩子钱的价值,强调要数快一点,不然又贬值了。”看似牢骚满腹却充满对现实中通货膨胀的直言不讳与讥嘲讽刺。
吴玲瑶写的虽然都是居家避疫期间的凡人俗事、生活烦恼,却因为观察细致入微、语言机智俏皮,十分“接地气”而受到读者的欢迎与追捧,比如有读者看了她的“幽默散文”后留言:“幽默大作,许多神来之笔,佩服你,文如泉涌,还要再看一次,谢谢让我会心的笑。”在新冠病毒肆虐、愁云惨雾遮天蔽日的当下,能让读者还想“再看一遍”并发出“会心的笑”,也就是幽默散文能做到了。
“仙乐飘飘慰疫情”
北美的幽默散文除了将作者一己的现实感受与人生阅历的点点滴滴融入其中,流露出面对人性缺损的同情之笑,在“谑而不虐”、机智俏皮的文风外,另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它们在语言、文化及科技等方面显示出来的知性与理智,揶揄背后自有悲悯。
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电脑博士陈汉平,被称为“右手设计电脑、左手写文章的才子”,曾出版过数本获得好评的文集。疫情期间,他避居家中,写下了《科技令居家避疫乐无穷》《仙乐飘飘慰疫情》等文,传递出作为科学家撰写幽默散文的理性、知性与风趣。如前者写道:“在这场‘地球保卫战’中,居家因有了各种‘科技平台’作后盾,已形成坚强堡垒。在家中,人们‘高筑墙、广积粮’,坚壁清野,作长期殊死抗战。这次疫情如果发生在100年前,各种‘科技平台’尚未出现,居家无法顺心应手,后果必不堪设想。幸好千禧年后,人类e生活的基础建设已到位。互联网、物流网,如天罗地网般,疏而不漏,使e世界面目一新。有赖于此,人类文明乃能浴火重生、易筋换骨。”阐发了科技进步、网络通达对于抵抗新冠疫情所起的积极作用。他还幽默地把“病从口入”与 “祸从口出”联系起来:“疫情期间,要记得‘戴口罩’,因为‘病从口入’。本来,人如想活得平安喜乐,嘴巴就先要管理好。如果‘口不择食’,首先会影响身材,其次会影响健康。从上次‘非典’到这次‘新冠’,人类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而‘口不择言’更加严重,因为‘祸从口出’。散布谣言、斗嘴甩锅,都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别以为嘴巴上没讲,只是在群组里贴文就没关系,那样传播更广,并且留下证据。”一“入”一“出”,机智地在逻辑上完成了概念转换,却又不露痕迹。而在《仙乐飘飘慰疫情》中,他从“音乐给予人平安、快乐和希望”谈起,提及著名大提琴家马友友原定举办“全球巴哈(赫)计划”音乐会,因新冠疫情被迫延期,但“马友友并未歇息,他发起了‘安慰之歌’(Songs of Comfort)运动,呼吁用音乐发声,为受困于疫情的人,带来心灵上的安慰”。他所启动“安慰之歌”的第一支曲子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新世界》,又称《归家》。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居家避疫时刻,归家的喜乐和安全感,非言语所能形容,唯有音乐才能表达”。由此,作者又联想起中学音乐课本里“另一首令人难忘的歌曲,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作词的《送别》。对天涯游子而言,它激发无限共鸣,使离家的人兴起了‘回家’的冲动。无论在青春少年时,或饱经沧桑之后,每次聆听或吟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心中总如醍醐灌顶,顿然大初大悟——在悠悠历史长河里,有兴衰起落,眼前这一点挫折、疫情、动乱,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于抵抗病毒,人类的信心与乐观比什么都重要,“居家避疫时,音乐是最佳良伴。有些人心血来潮,将一些歌曲改编成抗疫歌”,比如,将披头士的成名曲《我要握住你的手》改编成“我一定要洗手”;蜜蜂合唱团的迪斯科名曲《活下去》被改编成“待在家”;也有人改编国语歌曲《掌声响起》,将“掌声响起来”改成了“把门关起来”或“口罩戴起来”。既应景又有趣。更令人称绝的是,作者竟然也忍不住将国语歌曲《梦醒时分》加以改编:“你说你不该上那艘公主邮轮,你的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不该见那个陌生的人,才发现他已经确诊。你说你尝尽了隔离的苦,酒店餐厅都已经关门。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有些地方你现在不要去,有些东西你永远不要碰。”在调侃揶揄、插科打诨中饱含着悲悯之心。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