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与震荡的小说技艺
《有梦乃肥》称得上是小说集的题眼与解题,它有某种元虚构折射,也可视为创作观的整体隐喻。正如弗洛伊德所论“作家与白日梦”,鲁敏打破了昼夜区隔的逻辑,这意味在现实里梦,在梦幻里醒。甜晓靠梦境启示自己,指引他人,改善人际关系。甚至,她还靠给人说梦,带来附加收入与职场晋升。表面看,这很荒谬,但它又像作家自况。小说家“贩卖”故事,与甜晓造梦,并无本质区别。当甜晓少梦、无梦,就意味自我素材耗尽,开始加工他人素材。这种创造转化,谓之“虚构”。从史事、实事中自我脱离,虚构开始独大的过程,正是小说的兴起。
显然,鲁敏在探讨私密性如何步步失守,最终变为公共性展示。内在精神,受外部世界渗入倾轧,已成最大现实:连做梦都不再私有,沦为共享经济的一环。《火烧云》与《有梦乃肥》,有某种共通:即迷茫者对超验的渴望,庸众对预言的迷恋,他们迫切需要“阐释生活”。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堆玩笑之上,全是误打误撞,借坡下驴式的敷衍。其本质是对生活世界、理性秩序的嘲弄与怀疑。《火烧云》讲述了一则“后现代式灵修”的悲喜剧,既是对中国隐士主题的戏仿,也是对身心冲突的叩问。
鲁敏很关注都市人的精神征候。她有机警的讥诮,更有松弛的调笑。我总感觉她是真正的社会心理派,一位世情小说家。《赵小姐与人民币》更像讽刺小品,显示连写带工的功力。作家自然不会滥俗写贪财,而是写出了新话题——“钱的本体论”,钱的数字控,钱的拜物教。赵小姐爱人民币本身,而非交换价值,她爱数字带来的感官愉悦,是一个彻底的恋物癖患者。《球与枪》则写出监控探头对生存的深层浸透,穆良与酷似他的罪犯,如何镜像式对话映照,又如何证明在场与缺席。
从反讽到自嘲,不只是一种写作技艺、叙事风格。鲁敏也内视文学艺术圈存在的浮华或症结。正所谓于庐山之中看庐山,以圈内人观察圈子,独有戏谑的扬弃。“夏季,诗歌活动的高峰期,诗人们到高原,到草原,也到平原,喝酒并大醉,写点小文,讲点大话,唱点酸曲。丁旦也在其中,算业内之本分。”本分一词,说得极好。大概这种日子就是文人常态,诗人义务。《写生》拿捏住了一种氛围,慈善晚会拍卖诗歌课,女老板艾丽丝拍得诗人丁旦的私房课,最后结局却让读者倒胃口。丁旦,只不过是“被拍卖的诗人”,枯竭了只会抄诗的诗人。
在小说里,你很难找到明确动势,那种清晰的“大阳线”并不存在。相反,它们总潜藏各种情绪震荡与反弹,在各个波段,都有微妙临界点。这得益于故事的“边缘控制”,延迟满足。人物几乎在情感深化,梯度上升的关节,又回旋退却。这就像股市大盘,上行到关键指数,冲不破阻力位,于是下行,重回箱体震荡。如《单词斩》中,出租司机老郑永远未遂的出国计划。他背单词,做功课,买装备,时刻准备着。结果总是送客人到机场出了关,“好像自己已经高飞而去了”。
她醉心写那些被日常消磨的野性、被身份遮蔽的放荡,被文雅压抑的禁忌。僭越禁忌,离神脱形的“精神私奔”,是人物的排遣,从长篇《奔月》到短篇故事,鲁敏始终在不羁“游牧”。男女的欲念浮动,就是小说自身的节奏。鲁敏摆脱了布局,结构这种先定观,把叙事交付给情绪、欲望、随机与或然。它的本质是凶猛、并不驯顺的身体意识。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