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在深渊中》：深渊里的慈悲之光
失语背后的生命阴影
书中的主人公之一杨其星，是一位患有失语症的甜品师。讽刺的是，故事中彼此间欲言又止、无法顺畅沟通的人们，在面对这位话语无法抵达的对象时，反而常常产生倾诉的欲望。失语不仅仅是杨其星的病症，也代表了当下都市人生活中的沟通障碍。杨其星的失语是一次事故留下的后遗症，而其他人的失语或是因为有所顾忌不愿发声，或是因为过往如同伤疤，揭开太疼而不得不选择沉默。正如默音所说：“失语在这本书里是一种状态，有的时候来自受害人，有的时候来自施害者，也有的时候来自旁观者，他们都选择沉默。也有可能因为恐惧，或者想要保护某个人”。杨其星所做的甜点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仿佛能建立起与过去的联系。这一道道甜点既是线索，又是媒介，撬开了诸位“嫌疑人”的回忆大门，让读者看到了一段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在默音笔下，甜点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食物本身，包含着制作者的情感、回忆，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语言的表达。透过失语症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病况”，小说呈现了都市人的情感疏离以及彼此之间的信任缺位，从而深刻地表现出当下都市人的沟通困境。
小说中最复杂的角色林同，作为一位在网络的推波助澜下名噪一时的画家，本应是小说所有人物中社会地位较高、较有话语权的人，然而他在整个故事中却最为沉默。不同于杨其星因为意外导致的失语，林同和小说中其他几位人物所代表的显然是绝大多数正常人另一种意义上的“失语”。刚出场的林同似乎没有鲜明的个性，但随着情节的推进，这个个头不是很高、头发白了不少的人就像一个善与恶没有明显界线的巨大洞穴，不断颠覆读者对他的预判。曾在13岁的年纪经历过绝望的林同，背负着巨大的精神负担，一路苟延残喘，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再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看见了她。他没有踩刹车，而是加大了油门”，随后不仅默认了妻子替他背锅的安排，甚至自欺欺人地暗示自己“那是意外”。然而，名利的收获、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将他拔出泥沼，黑洞般的过去慢慢将他吞噬。虽然他对陷入深渊的女孩黄依然伸出援手，努力想要寻回生命中善的和光明的一面，但是杀害自己深爱的人所带来的拷问和煎熬，使得他根本无法得到解脱。终于，一直逃避的林同在最后勇敢了一次——生活对于他来说，早已没有了选择。
这部长篇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像被命运的手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伤害和逐步浮现的隐痛，让我们慢慢理解人物各自做出的选择。
残酷生命中的慈悲暖色
虽然小说为我们展现了生命残酷性的多重维度，但依然沾染了温暖的底色。杨树海和同父异母的妹妹杨其星一起经营一家咖啡馆兼酒吧。妹妹因为一场事故患上失语症，他把这看成是对自己的惩罚——长期以来忽视妹妹的报应。所以，他为妹妹所做的一切，既有兄妹之谊，更是出于愧疚。杨树海也是林同的发小，两人因为共同承担着噩梦般的过去，已经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尽管他怀疑是林同杀害了陈晓燕，却几乎出于本能地帮林同清理案发现场留下的痕迹。“他为什么要清理自己女朋友被杀的现场呢？简直就像被什么附体了似的。而他很清楚那个什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来自过去，驱之不散的暗影。”这样的保护让人动容。杨树海是孤独的，对于关爱是渴求的，所以对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杨其星和林同，他都是用生命去守护的。当林同在冲绳自杀后，虽然杨树海显得异常平静，但是杨其星感觉“哥哥的一部分像是永远留在了那里”。
小说中另一位主人公黄依然的遭遇，则给我们呈现了一个艰辛而温暖的救赎故事。当黄依然面对现实无路可逃时，只能在游戏《光行者》中用五根蜡烛发出内心深处的呼唤：“救我！”游戏中的“夜月”（林同）也曾处于同样绝望的处境，所以时隔多年之后的他在面对这样的求救信号时，选择扔出游戏中所有的蜡烛库存，拼出一个通向现实世界的救赎密码——一个手机号。这也成为黄依然走向自我救赎的契机。被朋友救出的黄依然，接替陈晓燕成为杨其星的治疗师，陪伴她、温暖她。黄依然在杨其星这里找到了安心的感觉。虽然绝望的洞口还在，但是“只要在店里，在这个家，洞口不再扩大”。在她陪杨其星一点点做语言训练的间隙，甚至有种感觉，“洞口得到了修复，极其缓慢的”。在小说结尾，黄依然为了杨其星的康复在继续努力。当命运呈现残忍的一面时，总还有一些肩膀可以依靠，总还有一些温暖可以期盼。
默音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慈悲，以及对那些背负创伤的人们发自内心的同情，令人动容。正如她在分享写作心路历程时所说：“当它最终收敛定型成《星在深渊中》，乍看是部阴影丛生的小说，和我以前的作品有些不同。但是底色仍是暖的，善的。”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隐秘的深渊，但其中依然有光。
为当下的都市男女画像
《星在深渊中》是真正的城市文学，不仅仅因为作者把小说的背景设置为上海，而且小说从多个角度展现了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作家王占黑曾表示这部小说特别值得推荐给读者的地方在于，故事发生的时空“在整个都市里既平静又凶猛地不断游移”。书中有很多元素都来源于当下的都市生活，比如公众号写手、游戏《光行者》、网红厨师、电视剧《欢乐颂》等。除了几位主人公外，书中的副线人物众多，从饭馆小老板、警察到公司老总、杂志社员工、画家等等。此外，小说中多个章节用时代感鲜明的甜点名命名：生姜司康、焦糖布丁、Biscotti、肉桂胡萝卜蛋糕、酒香提子磅蛋糕等。这些都体现了都市小说的特征。
默音的这部长篇是写给和她同时代的人阅读的。这部有着多位主人公的小说，关注当下新上海人的心灵史、成长史，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都市男女群像。正如文学评论家何平所言，“默音是‘70后’‘80后’新上海人的造像者，故事里的人和出入王安忆、金宇澄书中的那些男性、女性不再相同，同时代人的文学还是要靠同时代的人来完成”。小说以凶案调查为线索，以失语症为象征，呈现了互联网时代都市人身处精神孤岛的困境。默音笔下的主人公之间的每一次沟通都不完整，所有重要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们都有着非常强烈的沟通欲望。这也触动我们思考：“当语言被掩埋在黑暗深处，有没有其他途径，能让我们找到表达彼此的路径？”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系？这可能不是你我的故事，也可能正是你我的故事。希望同时代的我们都能够有共鸣。
（本文作者系译林出版社编辑）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