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雷长篇小说《浮山》:生命的重重突围
《浮山》主人公龙欲飞的原型是马河声。他是晓雷先生的同乡陕西合阳县人。这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父亲因挖矿不幸遇难,他便有着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不幸童年和少年”。但无论怎样残酷的生命种子,都不会影响对星空的向往和与生俱来的用艺术表达生命样态的原始自觉,他爱上了绘画,还爱“写大楷”,这大概也与那块直接出土在身边的《曹全碑》有关。别人把啥爱一阵,就撂下了,而他爱上却再没丢过。除了天分、才华,挚爱永远是任何事业成功的最重要法宝。马河声成功了,并像当年漂泊在长安的历代文人墨客一样,有些一直都未进入“体制内”,但依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存、包括拖家带口的繁衍,并充满了艺术的高度和生命的宽度与厚度。马河声是一个书画家,也是一个文论与散文随笔都写得极其个性、舒展且文笔优美的文人。这是原型人物马河声的大致样貌。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龙欲飞已不是马河声,马河声也不是龙欲飞了。可马河声是这部小说的“源头活水”,当无疑义。
没有人比晓雷更深入腠理地研究过马河声。马河声不仅是文人书画家,也是长安有名的演说家,这在文人墨客圈子是公认的。晓雷是一个很儒雅的长者,有时也笑得不能不捂住大概是怕乐呵得脱臼了的嘴。又过了几年,我听马河声说,先生在写他。我一直期待着这部长篇小说问世。但先生一直没有往外拿。去年岁末,有一天晓雷先生来电话说,他的《浮山》由新华出版社出版了,让我没事了翻翻。一个81岁高龄的老作家,始终保持着他那种做人做事都十分谦和的内敛与低调。我拿到书,就在春节期间认真拜读,并做了不少处折叠。
我感到先生是打开了一条更大的河流。他写了以龙欲飞为代表的一批农村青年艰难挫折的奋斗史,也负载了更多的社会演进信息与内含,是一个时代的青春之歌。当然,牵头的仍是龙欲飞。一个农村青年成长为一个大都市的艺术家,这与寻常青年演进为一个城市的白领或其他职业,还有本质的不同,并且也有更多的书写难点。但晓雷因为对书写对象的熟知以及自己数年来对书法的钟爱,而让这个“牵着恋人骨头”还“连着同学筋”的主人公,同时带出了鱼寅禄、鱼盼儿、鱼小鱼等几个一同从乡土起步、投奔都市而最终人生轨迹与命运曲线却完全相异的丰富群像。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域,尤其是物欲横流的都市名利场中,都存在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有人修行,有人沉沦。抑或有人正在修行,有人正在沉沦而不自知。
农村与城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场域,当用户口把每个人都限制在出生地不能自由流动时,各自欢乐着自己的欢乐,幸福着自己的幸福,当然,也痛苦着自己的痛苦。可当开放的闸门将彼此的“隔离带”拆开来,让农村青年走进城市,尤其是一代农村知识青年走进大都市时,无论欢乐、幸福与痛苦,就都不是昔日那个概念了。许多人甚至可能产生绝望。除非在城市仍徘徊龟缩于自己那个“进城”的小圈子,其余一切几乎跟自己都没有关系。面对越来越多的豪华处所、香车宝马、玄幻霓虹、俊男靓女,总之大多是由物质基础所堆积建构起来的别样世界,何止一个自惭形秽、相形见绌可以道尽。那简直就是判若云泥、甚至人间天上的倒错落差。一个浑身上下穿着不足二三百元衣裤鞋袜的人,进了每件衣服都用万元标价的品牌店,无奈得大概想从窗户跳出去的心思都有。晓雷就是把小说故事和结构建立在这样严酷的现实主义基座上,去发微洞见社会的复杂多变、主人公生命的外部错愕痉挛,尤其是内心深处的战栗与彷徨。
《浮山》本身就具有一种象征性。山永远是一种坐标,浮山是希望,也可能是虚妄,一切都由以这个坐标为行进目的的人的生命与精神质量而定。抵达了,那就是真山真峰;颠覆了,也自然就是海市蜃楼了。既然进城了,许多人都会努力去“试水”,并欲彻底走出那个都市里的“乡村圈”。尤其是龙欲飞和鱼寅禄还选择了书画这个看似准入门槛很低,谁都可以抹几笔,但实际上是大院套天井,天井通小院,小院连旁门,旁门拐左道,左道入地道,地道接炼狱,炼狱偶尔方可登“天堂”的艰辛“诡道”和“魔道”。龙欲飞始终在这个“诡道”“魔道”里艰难前行着,他是努力想找到通往艺术圣殿的那缕“天堂”圣光。而鱼寅禄却在“旁门左道”的入口处被迷惑、撕裂甚或踏空坠落。同乡、同学、同行、同事;友情、亲情、恋情、世情;交情、表情、神情、性情……一切的一切,都在社会的演进中,重新调整着“差等”与“引力”的秩序关系,并形塑着新的生命风景的个体与群像。晓雷从多个经度与纬度,深刻揭示了这个时代的本质面貌和特征,总体给人以奋发向上的力量和人性可塑的温暖光芒。
要特别提到的是,晓雷先生是位诗人,他曾出版过《豆蔻年华》《依依后土》以及叙事长诗《脚夫的爱情》等诗集。在《浮山》中,先生大量创作和运用了许多优美的诗句与民歌、民谣,让整部小说充满了雅致与世俗相兼的叙事和抒情风格,有些民歌、民谣还反复出现,呈现出一种交响乐主题变奏般的叠加效应。通体表现出奇正相生、雅俗共存、化和自如、浑然天成的文体风貌。先生是陕西合阳人,据考,《诗经》之《国风》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形成于这一带。是滚滚黄河之水,于斯淤积起“参差荇菜”之州,又经浩荡之黄河春风,将州上的爱情、人伦、礼乐、德行之美,吹向了无边无涯的人类世界。先生生于斯、长于斯,他的血脉里不可能不流淌着这种《国风》的大道正声。
我与先生是忘年之交,他与陕西文学的诸多先贤一样,对后生充满了爱怜、呵护与笃厚之情。那些年我们接触颇多,他爱秦腔,便有了诸多剧场内外的交流。我的拙作出炉,他必定到场观看、鼓舞、助推。常常在谈秦腔时,也说到戏剧文学之外的小说、诗歌。每每从先生的言谈举止中,就悄悄学习着作文与做人的那些可以称之为“道”的范式。他让我总想起《国风》之《秦风》里的那句诗:“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写这篇小文并非是对先生提携抬爱的私德称颂,而实是出于读后有感而发。想着乡村里的龙欲飞、甚至包括鱼寅禄、鱼盼儿、鱼小鱼们之不易,他们即使踏空、塌方、沦陷,仍是不易。尤其是从农村奋斗到城市里做艺术家,那就更不容易了。他们必须突破重重困境,首先是家境、环境、视界的局限与诸多自卑、自缚的心魔,而最终才能臻于心灵自在的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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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