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这人间有茫茫无用的深情
读到《花》这首诗,不觉想到近日阅读的散文集《一色一生》,作者是被誉为日本染织界“人间国宝”的志村福美,其以使用草木染的丝织物而闻名。该书腰封上醒目的话语是:“曾经,我以为做一色会耗费十年;如今,我觉得做一色将用尽一生。”这句话,无疑是志村福美对个人染织生涯的深刻认知,对她而言,染色之路近乎一场“极道之旅”,想必正是穷尽其道之意。川端康成曾评价志村福美的作品“优雅而微妙的配色里,贯通着一颗对自然谦逊而坦诚的心”,作为染织艺术家,志村福美之所以能够出色,无疑身怀坦诚之心是原因之一,而作为青年诗人,黍不语何尝不是怀着如此赤诚之心?在《花》里,她坦言“从前我只爱一种白色/并相信白色/是唯一的真理/现在我信存在,正视/自然/像眼前的花/我信/她的美/也信她周遭的黑暗和身上的风雨/”。事实上,这种从一色的热诚到接受花色的多样性存在,印证着黍不语心理成熟的变化,世相的光影如此驳杂,她只有在接受中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为宽大和豁达,同时相信她也早已明了“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的意境,所以才越发变得平和与安然,能够在生活面前不改“生命的颜色和位置”。毋庸置疑,诗人的经验越广阔,诗作便能够涵盖更多的日常,毕竟诗歌是由改变诗人的身体和灵魂的经历造成的。所以当黍不语的视角忽然转变,从自然之“花”与“花色”落到人身上,她在生命的哲思中又抵达着另一个层面,即美处处皆是,重在洞悉与发现。在《栽花的人》里,当“她们两只手快速不停地上下翻飞/用一个下午/将那些花插进挖好的土里/”,黍不语看到的是劳作景象下的美与存在。以海德格尔所言,“人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所以“我们必须事先把存在的本质当做值得思的东西加以深思”,才能“站在在的所在之中”去感触和获得。于此,事物未被照亮的部分亦有了诗意和深意。
在情感表达方式上,黍不语一直有着一种敏锐与自觉,它不露声色,却让人遐思无限,看似宽泛却又紧凑有力,譬如诗歌《你在那么美的地方》和《那么美,那么远》等。黍不语似乎偏爱在记忆中寻找温暖的事境,并以缜密敏锐的眼光将之归结为一种女性原始的母性的爱之情感诉诸语言,事实上她所想歌颂或赞美的其实就是她内心的那份朴实的情感和良善。情感此时作为诗人的“晴雨表”,不再受制于时间,而是在诗人回归内心本真的一刻呈现为“现在”。《你在那么美的地方》里的“你”,是母亲,也是自己,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是记录也有想象,我们在哭声中来到尘世,又在哭声中逝去,唯那片度过此生的“那么美的地方”依然,即便一张脸变老,“变成陌生的另一个人另一张脸”,也不曾有过片刻悲哀。至此,两代女性的共性所在仿佛一团炽热的火团,一下便燃起了诗人内心的巨大爱海,黍不语也正是通过这种真实的假想事境(或虚指事境)向世界敞开了她的这份过往、现在与想象中的未来,以及内心的爱和善。
对于读者,与文本不期而遇的阅读,或许并非真正地能从诗人缄默无声的思想领域看到事物或者说是事境的真相,也许只有通过在场者(诗人)被抛状态中的敞开性,通过恰到好处的语言表达,诗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情感才能真实地被澄明。对诗人诗歌里的“爱”是这样,对“死亡”亦是这样。里尔克在《慕佐书简》中说道:“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死亡作为存在者直面的另一面真相,直面它无疑只会增加内心感受的痛苦。死亡本就是法则,一旦我们触及法则,进入其中,一切都注定被敞开,因为面对死亡,诗人是渺小的。在诗歌《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里,黍不语无疑是以反省者的身份出现的,她不否认在参加这场素未谋面之人的葬礼之前,自己是个冷漠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的人见过她流淌的泪水,甚至在送葬途中,看到“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没有一个人,为她哭泣/”时,黍不语竟还想起了夜里的歌声。读到此处,我脑海遽然闪现的是加缪的小说《局外人》,想到的是小说里的“我”竟不想再看一眼已经死去的母亲的画面,仿佛那一刻黍不语与小说里的“我”有着同样的冷漠的情感,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也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但这一刹那的联想即刻被推翻,因为黍不语通过死亡所传递出的信息并非是消沉与绝望,相反是一丝生机,一种生命的遗憾与悲悯。
我想起夜里的歌声
反反复复唱着
天上好多星啊地上好多人
而我总听成
天上好多人啊地上好多星
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蓬勃的情感
正流向她夜空似的脸庞
最终,不是死亡让我们相聚
而是意外的,必然的,遗憾与怜悯,将我们连结。
至此,惟有情感——一如诗歌《夜行》里的不可名状的情感一样,渴望,却又无从把握——留存于诗内,被无限延伸。对一个消逝的生命来说,相信黍不语也只有用冷静的目光使她得以永恒,给予她无限的意义,因为“这人间有茫茫无用的深情”,因为只有当人自己在他人那里,在其被爱的人那里,永恒才会真实存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