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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莉:闲笔·闲情·闲趣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 鄢莉 点击数:
阅读阿袁的小说是需要一份从容和耐心的。譬如本期选载的《有一种植物叫荚蒾》,小说一开始就抛出了一个悬念:高校才子小周为什么会选择才貌平平的孙庭午为妻?然而,正当你想顺着下面的情节寻找答案时,却会大大地失望了。小说按下小周和孙庭午不表,却谈论起了小周的父母老周和姆妈,谈老周如何看见漂亮女人就精神抖擞,以及姆妈如何“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接着,通过老周和姆妈,又引出了小周的同事王周末和他那“硕人其颀”的妻子姚莪,还有姚莪与“人高马大”的西班牙外教的风流韵事;再接着,小周的第三任女友、“齿如齐贝”的苏小蓝上场了,她揶揄姚莪是《尤利西斯》中的莫莉,而小周是哈姆雷特。经过如此一番弯弯绕绕,小说才重新回到小周与孙庭午认识的过程。不唯如此,在整个小说中,作者都是采取了这样一种曲折迂回的叙述方式,每当情节演进到了某个阶段,就将文字荡开去,再荡开去,故意说些相关与不相关的闲话,以闲聊的姿态一直“聊”到故事末尾。

应该说,这就是小说家阿袁一贯的风格,只不过在《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中体现得分外明显而已。阿袁的绝大多数高校题材小说作品,叙事散文化的特征非常突出。通常这些小说的情节组织是松散的,而不是集中的;叙述节奏是舒缓的,而不是急促的;叙述意图是强调过程的,而不是直逼结果的。在这些小说中,有意无意的闲笔无处不在,甚至带着不厌其烦、不厌其细的意味。类似“小周为什么要娶孙庭午”的叙事动力在小说中虽然具备,却并不强烈,在情节中时隐时现,有时仿佛“淹没”在无数的闲笔之中。

作为溢出主要情节之外,“节外生枝”的非情节因素,闲笔是中国小说尤其是古典小说最重要的传统之一。闲笔在小说中的不可或缺,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中解释说,“贪游名山者,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看美人者,须耐梳头”。他在点评《西厢》时也说,“而法必闲闲渐写,不可一口便说者,盖是行文必然之次第”。同是知识分子题材,现代小说《围城》闲笔是特别多的。单说第一章,其中有方鸿渐和鲍小姐上岸游玩西贡的一节,说在西菜馆里吃饭时,“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肉像“潜水艇士兵”,吃完之后,方鸿渐又对鲍小姐未婚夫的职业做了一番打趣。后来在拍电视剧的时候,可能因为这段太枝蔓了,太“闲”了,便去掉了,让整个作品减色不少。

阿袁显然也是传统小说技巧的忠实继承者。依然以《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为例,精彩的闲笔俯拾皆是。例如写小周和王周末闲聊研究生面试,唯一的男生莺声燕语地来说《世说新语》是章回体,简直让人喷饭。又如写人物吃完饭结账,“女服务员用八大山人笔下鸟那样的白眼看他一眼”,令人叫绝。围绕着人物的闲笔尤其能见性格,如王周末用性来比喻食物,说“那是一道性冷淡的菜”,又用食物来比喻性,说“和那样的女人做,和吃麻辣香锅差不多吧”,活脱脱一个性情中人的形象就站立起来了。作者正是运用这一处又一处的闲笔,闲闲然,淡淡然,在不动声色间,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讲得摇曳多姿、波澜四起。

当然,阿袁小说闲笔的运用是与表现的对象不无干系的。《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中,以小周、王周末、姚莪等为代表的是高校(文科)知识分子,以孙庭午、老三为代表的是非高校知识分子,以老周、姆妈为代表的是小知识分子,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既松散又紧密的知识分子圈子。阿袁其他作品中的人物也大抵如此。有评论者说她笔下的知识分子矫情浅薄,是一帮“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却不敢苟同。阿袁写的绝非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而是一群浑身带着烟火气、心里装着七情六欲的知识分子。在当今这种反智化、粗鄙化盛行的社会语境中,他们的可爱之处恰恰在于,对知识、文化、艺术的浸淫,使他们沾染着传统文人的气味,尽管他们具有种种常人的弱点,尽管围绕着他们的世俗生活庸俗不堪,他们依然习惯于——至少在表面上——将生活艺术化、审美化。“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艺术”,哪怕是故作清高也好,自我标榜也好,他们依然愿意用诗情画意、闲情逸致来抵抗世俗人生,为自己的心灵留一个诗意栖居的空间,留一座单纯洁净的象牙塔。阿袁小说中那些道不尽的闲笔,无论是学院中的掌故、闺阁中的趣事,还是节气变换、风花雪月、花鸟虫鱼、美食美器等等,不正吻合和呼应了他们艺术化的人生吗?那种散淡、闲适、恬然的风格,不正是当代文人处世之道、生活哲学最好的注脚吗?

明人李贽曾说过,“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说明趣味性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沈复《闲情偶记》中罗列了那么多生活之趣,至今读起来让人兴味盎然。不难看出,阿袁是深得古典文学意趣之妙的,小说的趣味性、娱乐性常常自闲笔闲情中来。故而,尽管她的小说总写得那么千回百转、缠缠绕绕,却并不让读者感到厌倦,相反一拿起就再也放不下,盖因其中的趣味使然。有时候,正是阅读过程中与情节无甚关联的,旁逸斜出的一笔,却比情节本身更加引人入胜。比如,孙庭午用植物“荚蒾”的“蒾”给女儿命名,董小姐的名字出自诗句“渚清沙白鸟飞回”,老三说小宣的腰是“风摆粗杨柳”,这是文字游戏的趣味。王周末和姚莪斗嘴皮子,王周末说姚莪做不到金钗沽酒,只会是酒沽金钗,姚莪说王周末该给她买两块墓碑,这是笑噱调侃的趣味。小周因为孙庭午做菜放芫荽,感叹说“婚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就算一个人不爱吃芫荽,但因为另一个人爱吃,所以不得不也要吃它”,这是金句箴言的趣味。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中传达出来的那些幽默、机智、美感、格调等等,非细心咂摸不能理解,一旦理解了,又常让人发出会心之笑。

由上所述,阿袁小说的审美价值颇有一部分来自于她建立在文化功底之上的闲笔闲情闲趣。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作品对读者的阅读是提出一定的要求的。除了文化储备的要求,肯定还有阅读心境的要求。她的所有篇什,我都不建议用一目十行那样的方式来作速读,而提倡在闲暇之时,带着一份闲心,作一番细读慢品,不漏掉每句话每个字,不放过任何细节。最好像阿袁笔下人物常做的那样,就着一盏红茶、三两点心,或者像苏瞬卿读《汉书》那样,时而“引一大白”,方能不辜负了作者那种精致的笔墨、那副玲珑的心肝。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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